三月的风总爱绕着老小区的红砖墙打转,裹着墙根青苔的潮气,卷着远处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最后钻进我蜷着的月季丛里,冷得我浑身的橘毛都炸成了小刺。
我把脸埋得更深些,鼻尖蹭过枯叶堆——去年秋天落下的月季叶,早就被雨水泡得发朽,摸起来软塌塌的,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点不知道谁家飘来的、淡淡的酱油味。肚子里的“咕噜”声又响了,这次比刚才更凶,像有只没长齐牙的小老鼠在啃我的胃,啃得我爪子都有点发颤。我抬起头,用舌头舔了舔前爪——爪尖还沾着昨天跑过积水坑时的泥,干了之后结成硬壳,蹭得我嘴唇有点痒。昨天下午在东门垃圾桶找吃的时,那个穿橙色衣服的人用长杆子敲我旁边的水泥地,“砰砰”的响像打雷,我吓得连刚找到的半块干馒头都丢了,一路跑的时候,爪子还被路边的碎玻璃划了道小口子,现在碰着枯叶,还隐隐有点疼。
月季丛的枝桠光秃秃的,只有靠近根部的地方冒出星星点点的新绿,嫩得像刚孵出来的小鸡绒毛。我用鼻子碰了碰,软乎乎的,带着点露水的凉。风又吹过来,这次裹着点不一样的味道——不是油条香,也不是泥土腥,是种淡得像云的肥皂味,混着点阳光晒过的暖,从月季丛外飘进来。
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楼下那个穿运动鞋的小伙子,他的脚步声“咚咚”的,走得又快又急,每次经过都会带起一阵风;也不是三楼那个抱孙子的老奶奶,她的脚步声拖着“沙沙”的响,是拖鞋底磨地面的声儿。这次的脚步声很轻,像一片晒干的槐树叶落在地上,“嗒、嗒”的,走得慢,还带着点“晃悠”的节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竹编菜篮里的青菜叶子互相摩擦的声儿,混着布鞋踩过有青苔的台阶时,偶尔打滑的“吱呀”声。
脚步声停在了月季丛旁边。我赶紧把身子往枯叶堆里缩,耳朵却忍不住竖得笔直,像两根绷紧的细针。那股肥皂的暖香味更浓了,还多了点鸡蛋的腥香,勾得我肚子里的小老鼠又开始啃。
“小橘猫?”
一个声音飘下来,软乎乎的,像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白面馒头,不烫嘴,却能把暖意顺着耳朵往心里送。我犹豫着,慢慢抬起头——阳光刚好从她的肩膀后面照过来,有点晃眼,我眯了眯琥珀色的眼睛,才看清她的样子。
她穿着件藏青色的棉袄,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浅灰色的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里。棉袄的后襟有点鼓,大概是里面塞了条浅灰色的围巾,围巾的一角从领口露出来,绣着朵小小的雏菊,针脚有点松,像是戴了很多年。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圆圆的髻,用个银色的发卡别着,发卡上沾了点亮闪闪的东西,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早上的露水。她手里提着个竹编的菜篮,篮沿上挂着根带泥的葱,葱叶还绿得发亮,垂下来晃了晃,蹭到了她的裤脚——她的裤子是深灰色的,裤脚卷着一点,露出脚踝上浅色的袜子,袜子边也有点起球。
她弯下腰,膝盖上的棉袄皱起几道褶,像老树皮上的纹路。她的眼睛看着我,很软,像浸了温水的棉花,我能看到她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纹,顺着眼尾往下走,像树叶的脉络。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面投了点小小的影子,风一吹,睫毛轻轻抖了抖,像蝴蝶的翅膀。
“饿了吧?”她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点。然后她把手伸进棉袄的内口袋里,掏的时候动作很慢,生怕碰掉了什么。口袋里好像塞了不少东西,她掏了半天,才摸出个圆滚滚的东西——是个鸡蛋,还带着点体温,隔着淡褐色的蛋壳,我都能闻到里面蛋黄的香。
她坐在花坛边的石阶上,石阶上的青苔湿滑,她坐下前还特意用手指擦了擦,把沾在上面的枯叶拂掉。然后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鸡蛋,轻轻敲了敲石阶的边缘——“嗒”的一声,蛋壳裂了道小缝。她的手指有点粗,指关节那里微微突起来,左手食指的第二关节上有个小小的茧子,摸起来应该是硬的后来我蹭她手的时候,确实摸到过,糙糙的,却很暖。她用指甲顺着裂缝,一点一点把蛋壳剥下来,动作很轻,像怕弄疼鸡蛋似的。剥下来的蛋壳碎渣落在石阶上,有的沾了点金黄的蛋黄,像撒了把小太阳的碎片,香味更浓了,勾得我忍不住往前挪了挪爪子。
“慢点剥,别弄破蛋黄。”她好像在跟自己说话,又好像在跟我解释。有片小蛋壳粘在蛋黄上,她用指尖轻轻捻下来,吹了吹,才把剥好的鸡蛋放在我面前的枯叶上,用手指轻轻推了推:“吃吧,放口袋里捂了会儿,不烫了。”
鸡蛋的温度透过枯叶传过来,暖了我爪子上的小伤口。我盯着那个鸡蛋,肚子叫得更响了。以前也有人给我扔过吃的——有次一个小男孩扔了块硬邦邦的馒头,硌得我牙都疼;还有次一个阿姨扔了块发馊的肉,闻着就想吐。我往前凑了凑,鼻子先碰了碰鸡蛋——温的,不凉也不烫,蛋黄的香钻进我的鼻子里,像有只小虫子在挠我的舌头,痒得我想舔。
我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蛋黄的味道在嘴里散开,鲜得我眼睛都眯了起来。不是垃圾桶里那种发酸的味道,也不是干硬的饼干渣,是软的、糯的,带着点淡淡的咸,刚好裹住我空空的胃。我赶紧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太急,蛋黄渣沾到了我的嘴角和鼻子上,我用舌头舔了半天,才把那些渣子都舔进嘴里。有一小块蛋黄掉在了枯叶上,我用爪子把它扒到面前,连枯叶上的碎渣都舔得干干净净。
鸡蛋不大,我几口就吃完了,连沾在嘴角的油星子都舔得没了踪影。吃完了我才发现,她一直看着我,嘴角带着点笑,那笑让她眼角的纹更深了点,却更软了,像刚晒过太阳的被子。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伸出手,想摸我的头。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爪子攥紧了枯叶——以前有人摸我的时候,要么是拽我的毛,要么是掐我的耳朵,我有点怕。她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轻轻收了回去,没再碰我,只是把落在膝盖上的蛋壳碎渣拂掉。
她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咔嗒”响了一声,很轻,像树枝断了的声儿。她提着菜篮,转身往老楼的方向走,脚步还是那么慢,菜篮里的葱叶又晃了晃,蹭到了她的裤脚。风又吹过来,我打了个哆嗦,突然觉得她刚才坐过的石阶,连青苔都带着点暖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动——大概是肚子不饿了,有力气了;也大概是那股肥皂的暖香味勾着我。我跟在她后面,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她走得慢,我也走得慢。她的裤脚扫过路边的小草,草叶上的露水沾在她的裤脚上,湿了一小块,颜色比其他地方深,像画了个小圆圈。
路过小区的旧邮箱时,她停了一下,伸手打开最下面那格——邮箱是绿色的,掉了不少漆,露出里面的铁皮。她从里面拿出张报纸,叠了叠,放进菜篮里,然后又把邮箱门关好,动作很轻,怕弄出太大的响。邮箱上贴着张褪色的邮票,画着朵红色的花,我盯着看了看,觉得没有她头发上的发卡亮。
“张老师,又去买菜啦?”旁边传来个嗓门大点的声音,是个穿花衬衫的阿姨,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买的橘子。
“是啊,王妹子,你也刚回来?”她笑着回应,声音比刚才亮了点。
“刚从菜场回来,买了点橘子,甜得很,你要不要拿两个?”王阿姨说着,就想从塑料袋里掏橘子。
“不用啦,你留着吃,我家里还有苹果。”她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我,“刚在花坛边看着这小猫可怜,给了个鸡蛋吃,它还跟着我呢。”
王阿姨低头看了看我,笑了:“这橘猫长得俊,跟着你也是缘分,你一个人在家,正好做个伴儿。”
“是啊,就当打发时间了。”她又笑了笑,然后跟王阿姨说了声“回见”,就继续往前走。我跟在她后面,看着王阿姨手里的橘子,闻着甜甜的味,却没心思理会——我更想跟着这股暖乎乎的肥皂香。
她走到一楼的门口,停下了。这栋楼的墙是红砖的,墙根下长了不少青苔,还有几株不知道谁种的薄荷,绿油油的,风一吹,飘来淡淡的凉味。门口有两级台阶,台阶的边角都磨圆了,上面也长了青苔,她走上来的时候,还扶了一下旁边的墙——墙是凉的,我后来蹭过,糙糙的,沾着点灰尘。
她掏出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铜铃,一晃就“叮铃”响,很好听。钥匙串上还有个小小的木头牌子,上面刻着个“张”字,我后来总爱用爪子拨那个牌子,听它“嗒嗒”的响。她从里面找出一把银色的钥匙,钥匙上有点锈迹,她插进锁孔里,轻轻转了一下——“咔嗒”一声,门开了。
然后她回头,看到了我。
我赶紧停下脚步,蹲在台阶下,抬头看着她。阳光刚好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好像有光,像天上的星星。她又笑了,这次的笑比刚才更清楚,嘴角往上扬,连眼角的纹都带着暖:“你还跟着我啊?”她往门里侧了侧身,让开一条道,“那……就进来吧,省得在外面冻着,风里还带着凉呢。”
门里的味道飘了出来,是旧木头的香,混着阳台飘来的薄荷味,还有点刚才她口袋里的肥皂香,比外面暖多了,像钻进了晒过太阳的被子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了进去——我的爪子踩在门口的地垫上,地垫是浅灰色的,上面印着朵小菊花,有点脏,却很软,蹭得我爪子很舒服。
屋里有点暗,比外面的天光暗,我眼睛花了一下,才慢慢看清。这是个小客厅,靠墙放着个深棕色的木头沙发,沙发的扶手有点磨亮了,应该是坐了很多年。沙发扶手上搭着个浅粉色的毛线团,圆滚滚的,像个小桃子,上面还缠着一根银白色的头发,我后来总爱用爪子拨那个毛线团,看着它滚来滚去。
沙发前面有个木头茶几,茶几的边角有点磕碰,掉了块漆,露出里面浅色的木头。茶几上放着个白色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红色的字,我看不懂,只觉得字的颜色很亮,像过年时看到的红灯笼。杯沿有个小小的缺口,是以前摔的后来我碰到过一次,她捡起来的时候说“这杯子还是我刚教书时发的,用了快四十年了”。
墙上挂着个黄色的日历,纸都有点发脆了,上面印着好多数字和格子,有的格子里用红笔圈了起来——我后来知道,那是她孙女的生日。日历旁边挂着个相框,相框的玻璃擦得很亮,没有一点灰尘。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个穿蓝白校服的小姑娘,梳着马尾辫,笑得露出牙齿,眼睛跟眼前的人很像;另一张是她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蓝色的衬衫,站在一群孩子中间,手里拿着本书,笑得很开心。
“你先等会儿,我给你找个地方。”她说着,把菜篮放在茶几旁边,菜篮里除了葱和青菜,还有个裹着油纸的东西,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巷口早点摊的糖糕,她孙女爱吃的。然后她转身走向阳台,阳台的窗户开着一条缝,风从缝里钻进来,吹得浅灰色的窗帘轻轻晃——窗帘上印着小雏菊,跟她围巾上的一样,有的地方颜色已经淡了,却还是很好看。
阳台的角落里放着个旧柜子,柜子是深棕色的,门有点松,打开的时候“吱呀”响了一声。她从柜子里翻了半天,先是翻出几本叠得整整齐齐的本子,封面是蓝色的,上面写着“三年级2班 教案”,字是黑色的,写得很工整后来我知道,那是她以前教书时用的教案本。她把教案本放在一边,又继续翻,终于翻出一个纸箱——纸箱上印着“洗衣粉”的字样,边角有点破,上面还沾着点白色的洗衣粉痕迹,应该是以前装洗衣粉用的。
她把纸箱抱到沙发旁边,然后又走到卧室门口。卧室的门是浅棕色的,上面贴着张小小的福字,福字的边角有点卷了。她推开门进去,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件浅灰色的毛衣走出来。毛衣的领口和袖口都有点起球,上面还带着刚才那种肥皂的淡香,应该是刚洗过没多久。毛衣的领口处绣着只小小的蝴蝶,翅膀是浅粉色的,针脚有点松,有的地方线都快掉了——她后来跟我说,这是她孙女上小学时,自己绣的,“那时候她才八岁,绣了半个月,说要给奶奶当礼物”。
她蹲下来,把毛衣铺在纸箱里。铺的时候,她的手指很轻,捏着毛衣的边角,一点一点展平,遇到起球的地方,还会用指甲轻轻刮一下,想把球刮掉。“以前我孙女穿的毛衣,现在她长大了,穿不下了,给你当垫子正好。”她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的光很软,“以后就叫你煤球吧,你这橘毛色,跟我以前用的煤球炉似的,冬天烧起来暖烘烘的,听着就热乎。”
我听不懂“煤球”是什么,也听不懂“孙女”“煤球炉”这些词,但我知道她是在说我。她的声音软乎乎的,跟刚才给我鸡蛋时一样,像裹了层棉花。我慢慢走过去,钻进纸箱里——毛衣铺得很平,裹在我身上,暖得我浑身的毛都松了下来。毛衣上的肥皂香裹着我,还有点淡淡的阳光味,像刚才她身上的暖味。我把下巴搁在毛衣上,耳朵垂了下来,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缝,连爪子上的小伤口都不疼了。
她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厨房的门是白色的,上面贴着张卡通贴纸,是只小猫,跟我有点像。她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传过来,应该是在洗刚才剥鸡蛋的手。水流声停了之后,她拿了个白色的小碗——碗的边缘有个小缺口,跟茶几上的搪瓷杯一样,是摔的。她往碗里倒了点温水,倒的时候还特意用手指试了试水温,怕太烫。然后她把碗端到纸箱旁边,放在地上,轻轻推了推我的爪子:“渴了就喝这个,别喝自来水,凉,喝了会肚子疼。”
我没动,只是看着她。她走到菜篮旁边,开始收拾里面的菜——她把青菜放在旁边的木头案板上,案板有点旧,上面有不少刀痕,是切了很多年菜留下的。她择青菜的时候,动作很慢,把黄叶子一片一片摘下来,放进旁边的小竹篮里。然后她又拿出那个裹着油纸的糖糕,放在茶几上,打开油纸看了看,又包了起来——“等下午再吃,现在还有点热。”她好像在跟我说,又好像在跟自己说。
她收拾菜的时候,嘴里还轻轻哼着什么调子,很软,像风吹过树叶的声儿,又像春天的鸟叫。我躺在纸箱里,听着她哼的调子,听着水龙头偶尔的滴水声,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还有她择青菜时“沙沙”的响。毛衣的暖裹着我,肚子里的鸡蛋还带着温度,刚才那种发疼的饿意全没了。我闭上眼睛,爪子轻轻搭在毛衣上,慢慢睡着了。
梦里好像还是在那个月季丛里,风不冷了,鸡蛋的香味一直飘着,还有个暖乎乎的声音在耳边,软乎乎的,像晒过太阳的被子,盖在我身上,一点都不冷了。
等我醒的时候,天已经有点偏西了。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斜斜地照进屋里,在地上投下月季枝桠的影子,像画了很多细细的线。我伸了个懒腰,爪子碰到了纸箱的壁,“嗒”的一声。然后我听到了翻书的声儿,很轻,像叶子落在纸上。
我从纸箱里钻出来,踮着爪子往沙发那边走。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本蓝色封面的教案本,就是早上从阳台柜子里翻出来的那本。她的腿上盖着条浅灰色的小毯子,毯子上也有点起球。她看得很专注,眼睛盯着书页,偶尔会用手指轻轻划过上边的字,像在跟那些字说话。
茶几上放着个白色的茶碗,里面装着浅褐色的水,冒着淡淡的热气,闻起来有点苦,却不难闻。茶碗旁边放着个小小的茶叶罐,是铁的,绿色的,上面印着“茉莉花茶”的字样——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她最喜欢喝的茶,“以前教书的时候,下午困了,就泡一杯,喝了就精神了”。
她看教案本的时候,偶尔会端起茶碗喝一口,动作很慢,怕烫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面投了点小小的影子,看起来很安静。我蹲在沙发旁边,盯着那个茶碗——热气一圈一圈往上飘,像小小的云,闻着有点苦,却让她看得那么专注,我有点好奇。
过了一会儿,她把教案本放在腿上,起身走向厨房,应该是去倒水。她走得很轻,没注意到我。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又回头看了看茶几上的茶碗——热气还在飘,香味好像更浓了点。
我踮着爪子,轻轻跳上茶几。茶几有点高,我跳上去的时候,爪子勾到了桌布的一角——桌布是浅格子的,有点褪色,边角也有点起球。我站稳后,慢慢凑到茶碗旁边,鼻子先碰了碰热气,暖乎乎的,不烫。然后我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茶。
“嘶——”我赶紧缩回舌头,烫得我耳朵都往后撇了。茶是苦的,比我以前舔过的雨水还苦,可不知道为什么,苦过之后,嘴里又有点淡淡的香。我还想再舔一口,结果爪子不小心碰了下茶碗,茶碗晃了晃,里面的茶洒了几滴出来,落在旁边的教案本上,洇出了几个浅褐色的小圆圈,刚好落在“春风又绿江南岸”那行字旁边。
“你这小馋猫,怎么还偷喝茶?”
她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带着点笑。我赶紧跳下车,蹲在茶几旁边,尾巴有点发紧,怕她骂我。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搪瓷杯,看到教案本上的茶渍,没生气,反而笑着摇了摇头。她放下搪瓷杯,从沙发上拿起块浅灰色的布——是块旧手帕,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针脚很密,应该是她自己绣的。
她蹲下来,用手帕轻轻擦着教案本上的茶渍,动作很轻,像怕弄疼纸似的。“这茶是苦的,你也喝?”她摸了摸我的头,这次我没躲——她的手很暖,那个小小的茧子蹭过我的耳朵,有点糙,却很舒服。“以前我教的学生,上课偷偷喝我的茶,也是这么烫得直咧嘴,还嘴硬说不苦。”她一边擦,一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怀念,“有个小男孩,还把茶洒在课本上,跟你一样,也是洒在‘春风又绿江南岸’这里。”
我蹲在她脚边,看着她擦教案本的手。她的手指很灵活,擦的时候避开了上面的字,只擦那些茶渍。阳光照在她的手上,能看到皮肤下面淡淡的血管,像树枝的影子。她的手比茶碗还暖,我忍不住用头蹭了蹭她的裤脚——裤脚上的暖味还在,混着点青菜的香。
她擦完教案本,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以后可不能再偷喝了,烫到舌头就不好了。”她摸了摸我的下巴,我舒服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儿,尾巴也轻轻晃了起来。
夕阳从阳台的玻璃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影子靠在一起,像粘在了一起。我看着她喝茶的样子,看着茶几上的教案本,看着沙发上的毛线团,突然觉得,这里比月季丛暖多了,比任何地方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