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境
王头目虽依旧谈不上恭敬,但面上到底收敛了不少,每日的饭食恢复了正常标准,行程安排也会硬着头皮前来简单禀报一句。
春桃从最初的惊恐变为如今的敬畏,伺候得越发小心翼翼,只是眼神里总带着几分看不懂的迷茫。
苏云晚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靠在颠簸的车厢里,透过微微掀起的帘子,沉默地观察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致。
官道两旁,富庶的京畿之地渐渐被抛在身后。
沃野千里的平原开始被起伏的丘陵取代,人烟肉眼可见地稀疏起来,村落变得破败,田间劳作的农人面色黧黑,身形佝偻。
越往北,空气愈发干冷,风沙也大了许多,卷着黄土,给天地间蒙上一层灰扑扑的色彩。
这日,车队沿着一条宽阔但水流迟缓、泥沙淤积严重的河道前行。
河岸两旁,是大片明显被水浸泡过的荒地,残留着枯死的水草和淤泥的痕迹,虽然如今己近干涸,但那触目惊心的范围,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曾发生过一场不小的洪涝。
苏云晚的眉头微微蹙起。
作为一名水利工程师,她对水的痕迹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这条河的河床浅而平缓,缺乏有效的疏导工程,一旦上游降水增多,极易泛滥成灾。
而看这两岸荒芜的景象,水患显然己是常态。
“王头目,”苏云晚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地穿过车厢壁。
骑着一匹瘦马跟在车旁的王头目打了个激灵,赶紧驱马靠近车窗:“王妃有何吩咐?”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王头目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沉默寡言的王妃会问这个,挠了挠头答道:“回王妃,这叫沧澜江的一条小支流,本地人好像叫它……黑水河。
唉,这破河,年年夏天都闹腾,淹地淹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苏云晚不再多问,只是目光更深地投向那浑浊的河水。
沧澜江,她记忆碎片里大晏朝北境的主要水系之一。
一条支流己是如此,主干道的情况只怕更为复杂。
水患频发,民生凋敝,这便是那位琰王萧绝的封地面临的现实之一吗?
傍晚时分,车队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琰州城。
然而,眼前的城池,却让即便是心有准备的苏云晚,也感到一丝心惊。
城墙是土坯与砖石混合砌成,不少地方己经斑驳脱落,甚至能看到修补的痕迹,显得破败不堪。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穿着打补丁的号衣,无精打采,对进出的人流也只是敷衍地查看。
车队缓缓驶入城内。
时近黄昏,本应是市井最热闹的时候,可琰州城的主街上却行人稀疏,两旁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开着的几家也生意惨淡。
街道凹凸不平,随处可见垃圾和积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贫困与萧条交织的气息。
许多百姓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看到他们这一行略显突兀的车队,也只是投来一瞥,便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
这与苏云晚想象中的亲王封地截然不同。
即便北境苦寒,但作为一州中枢,何至于破败、压抑至此?
春桃早己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苏云晚的衣袖,带着哭腔低语:“小、小姐……这……这哪里是王府所在,比我们京郊的庄子还不如……”苏云晚没有说话,只是更仔细地观察着。
她注意到,城内不少低洼处仍有未干的泥泞,一些房屋的墙面上留着清晰的水线印记,高度几乎齐腰。
看来,不久前的春汛,这座城也未能幸免。
城市的排水系统近乎瘫痪。
车队在寂静中穿过大半个城池,停在一座看起来还算齐整,但门庭冷落、毫无喜庆之气的府邸前。
门楣上悬挂的“琰王府”匾额,漆色暗淡,甚至有一角似乎有些歪斜。
没有想象中的王府属官迎接,没有喧闹的仪仗,甚至连大门都只开了侧边一扇。
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看起来像是管家模样的干瘦老者,带着两个小厮,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王头目如释重负地跳下马,小跑上前,对着那老者点头哈腰:“周管家,小的奉靖海侯爷之命,护送三小姐……哦不,是王妃娘娘到了。”
那被称为周管家的老者,眼皮都没抬一下,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官话,慢悠悠地道:“王爷病体沉疴,受不得惊扰。
王妃一路辛苦,先随老奴去安顿吧。”
语气平淡得如同在安排一个不相干的远房亲戚,没有半分对王妃的敬意。
苏云晚在春桃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对周管家的态度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周管家转身,引着她们从侧门进入王府。
府内亦是如此,庭院空旷,草木缺乏打理,显得有几分荒凉。
偶尔遇到的几个仆役,皆是行色匆匆,低着头,不敢多看她们一眼,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和压抑之中。
最终,她们被带到王府最深处的一个独立小院。
院子位置偏僻,陈设简陋,屋内的家具半旧不新,甚至还隐隐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这待遇,连侯府那个偏院都有所不如。
“王妃暂且在此歇息。
一应饮食用度,会有人送来。
王爷需要静养,无事请不要随意走动。”
周管家丢下这几句冷冰冰的话,便带着人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嫌麻烦。
春桃看着这比驿站好不了多少的住处,终于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小姐……他们、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这哪里是王妃的院子,这分明就是……就是冷宫!”
苏云晚却似乎并不在意居住条件。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正对着一片杂乱的花圃,更远处,能看到王府一部分的后墙。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墙角落的排水口,那里似乎有些堵塞,残留着淤泥。
“去打盆水来,再找块干净的布。”
苏云晚吩咐道,声音依旧平静。
春桃愣住了,都这般光景了,小姐还要收拾屋子?
但她不敢多问,只好抹着眼泪照办。
苏云晚亲自动手,用清水蘸湿布巾,仔细地擦拭房间桌椅上的灰尘。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这不是在忍受屈辱,而是在进行一项必要的工作准备。
擦拭的同时,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王府的破败,仆从的怠慢,周管家的冷漠,以及那位始终未曾露面、情况不明的王爷……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这不像是一个简单的“冲喜”仪式,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一个冰冷的囚笼。
但她苏云晚,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夜幕彻底笼罩了琰州城,也笼罩了这座死气沉沉的王府。
下人送来的晚饭依旧粗陋,一碟咸菜,两个冷硬的馒头,一碗稀薄的米粥。
春桃几乎是含着泪勉强咽下去的。
苏云晚却吃得很快,动作利落,仿佛只是为了补充必要的体力。
吃完后,她让春桃先去休息,自己则坐在窗边,就着昏暗的油灯,从随身的那个小包裹里,取出了仅有的一支秃头毛笔和一小块墨锭。
她没有纸,便用手指蘸了杯中一点冷水,在光洁的桌面上,凭借白日的记忆,开始勾勒。
她画的不是花鸟,也不是诗词,而是今日入城时看到的粗略地形——黑水河与琰州城的位置关系,城内主要街道的走向,那些积水低洼处的分布……线条简单,却精准地抓住了关键。
她的眉头微微锁着,眼神专注。
水患、贫困、诡异的王府……这些看似混乱的线索,在她脑中渐渐串联。
要在这个地方活下去,甚至掌握主动权,她必须尽快弄清楚几件事:琰王萧绝的真实状况;王府内部的力量格局;以及,这片土地上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而突破口在哪里?
她停下手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那个神秘的,需要“冲喜”的王爷,是这一切的核心。
是彻底的死局,还是……有一线生机?
看来,明日,她必须要去“探望”一下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了。
只是,这第一次见面,会顺利吗?
那位王爷,是会如传闻中那般奄奄一息,还是……会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夜色深沉,桌上的水迹渐渐干涸,而苏云晚的眼中,却亮起了如同勘探险峻地形时,那种冷静而充满挑战意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