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冰冷玻璃的瞬间,温言初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烫着一般。灵堂里低回的哀乐,
空气中弥漫的香烛和百合混合的甜腻气味,
以及眼前那两具并排摆放、覆盖着鲜花的黑沉棺木——一切都真实得令人窒息。
她不是应该在那间破旧出租屋里,因为积劳和郁结,咳着血孤独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吗?
怎么一睁眼,又回到了这个她诅咒了无数遍的日子?父母温国栋、林静怡的葬礼。
她二十岁那年,天空塌下来的日子。也是她温言初,从云端跌入泥沼的开始。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死而复生的惊悸和彻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细微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灵堂正中央父母含笑的遗照,那笑容温和慈爱,
刺痛了她重生后格外脆弱的神经。照片下方,乌泱泱站满了身着黑衣的宾客,
人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戚和肃穆,偶尔有低语声传来,也被沉重的哀乐压了下去。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正朝她走来的两个人身上。妹妹温雨瓷,和叔叔温国华。
温雨瓷今天穿了一身特别定制的黑色连衣裙,面料考究,剪裁合身,
衬得她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苍白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眼圈红彤彤的,真真是我见犹怜。
她手里捧着一本看起来相当精美的硬壳文件夹,封面包着素雅的银色丝绸,
上面似乎还印着暗纹。温言初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来了。就是这本东西。前世,
她被它朴素哀戚的外表骗了,以为里面真的是妹妹精心准备的父母纪念相册策划,
是寄托哀思的物件。却没想到,翻开那层伪装,里面夹着的,
是足以吸干她一生血肉的卖身契——一份条款苛刻到令人发指的“自愿赡养协议”。
协议以“家族责任”和“父母遗愿”为名,要求她这个刚成年的“长女”,
未成年妹妹温雨瓷、并“代父尽孝”赡养祖父母实际由叔叔温国华代管费用的巨额开销,
直至妹妹成年、祖父母百年。所有费用,直接从她未来可能继承的父母遗产中抵扣,
甚至约定,若遗产不足,她需以个人未来收入无限期补足。前世,
她就是在这个全然不设防的时刻,
被妹妹的眼泪和叔叔“这是你爸妈最后的心愿”的鬼话哄骗,懵懵懂懂地签下了名字。从此,
她名下父母留下的公司股份、房产、存款,
被叔叔以“代为管理、支付赡养费”的名义一步步蚕食鲸吞。她不仅一无所有,
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被迫休学,拼命打工,
却永远填不满那个以“亲情”为名的无底洞。而温雨瓷和温国华,则用着她的钱,
住着她的房,挥霍着本属于她的一切,最后甚至在她积劳成疾时,
冷漠地切断了她微薄的医疗费,任她自生自灭。恨意,如同淬了冰的毒针,
一根根扎进她的心脏,密密麻麻的痛楚让她几乎要颤抖起来。
但她死死咬住了口腔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甜味在舌尖蔓延,反而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这一世,她回来了。带着前世惨死的怨恨,带着对这虚伪亲情的彻底洞悉。
“姐姐……”温雨瓷走到她面前,未语泪先流,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
听起来可怜极了。她将手中的文件夹递过来,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是……这是我为爸爸妈妈准备的纪念相册策划初稿……我想着,等葬礼结束,
我们就开始整理照片……姐姐你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你是长女,
最后还得你拿主意……”好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温言初几乎要为她鼓掌。若不是重生一回,
她怎会想到,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蛋下,藏着如此恶毒的算计。连“长女”这个称呼,
此刻听起来都充满了刻意的引导和绑架。温言初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温雨瓷,
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葬礼上应有的、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悲伤。这沉默的几秒钟,
让温雨瓷递出文件夹的手微微有些僵硬,眼圈更红了,泪珠滚落得越发急切,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旁边的叔叔温国华适时地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步,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面容憔悴,眼袋深重,看起来像是为兄嫂的离世悲痛欲绝。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温言初的肩膀,以示安慰,但最终只是沉重地落在了文件夹上。
“言初啊,”温国华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听起来情真意切,“雨瓷这孩子有心了,
这几天哭得昏过去好几次,还强撑着弄这个……你就看看吧。你爸妈……他们走得突然,
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但我知道,他们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姐妹俩,
还有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你是姐姐,从小就懂事、有担当……有些责任,
唉……”他欲言又止,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长女责任”和“父母遗愿”的道德制高点上。前世的温言初,
就是被这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彻底攻破了心防。周围的宾客似乎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
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射过来,看到温雨瓷哭泣的模样和温国华悲戚的表情,
不少人露出同情和赞许的神色,仿佛在无声地赞扬妹妹的孝心和叔叔的担当,
同时也在无形中给温言初这个“长女”施加着压力。温言初垂下眼睫,
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讥讽。担当?责任?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们想要的,
不过是她温言初这个名字签下的卖身契,以及她名下那些令人垂涎的遗产罢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文件夹。指尖触碰到冰凉的丝绸封面时,
她清晰地看到温雨瓷眼底一闪而过的放松和窃喜,虽然那情绪消失得极快,
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叔叔,雨瓷,你们费心了。”温言初开口,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在这哀乐低回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哭,
甚至没有明显的哽咽,只是眼眶微微泛红,透露出隐忍的悲伤。“爸爸妈妈的事,
确实是当前最重要的。”温雨瓷连忙点头,
带着哭音:“姐姐你能明白就好……我们是一家人,
以后更要互相依靠……”温言初没有接她“一家人”的话茬,而是轻轻翻开了文件夹的封面。
果然,首页是几张父母的老照片和几句煽情的诗句伪装,但稍微往后一翻,
那份精心排版、条款密布的“赡养协议”就赫然出现在眼前。纸张是特制的,
带着淡淡的水印,看起来十分正式,具有迷惑性。前世的她,
就是被这前面的伪装和当时悲痛欲绝的心情蒙蔽,根本没有细看后面的内容,
就在妹妹和叔叔的催促下签了字。这一次,她纤细的指尖在那份协议上停顿了一下,
然后抬起头,看向温国华,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谨慎:“叔叔,
这份‘纪念相册’的策划,里面涉及一些具体的安排和授权,我看条款似乎……挺正式的。
为了确保事情办得稳妥,不出纰漏,毕竟关系到爸爸妈妈的身后名,我觉得,
是不是应该请一位律师过来做个见证,或者至少公证一下流程?”她的话语十分自然,
完全是从“把事情办得更稳妥、对父母更尊重”的角度出发,合情合理。温国华闻言,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换上更沉痛的表情:“言初,
你的顾虑叔叔明白。但今天是你爸妈的葬礼,请律师来……是不是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显得不够庄重。这都是我们自家人的心意,自家人关起门来商量着办就好,何必让外人掺和?
你放心,叔叔还能坑你不成?这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爸妈的心愿能圆满。”“是啊姐姐,
”温雨瓷也急忙帮腔,挽住温言初的手臂,声音软糯带着哀求,“律师来了,冷冰冰的,
多破坏气氛啊。爸爸妈妈肯定也希望我们姐妹俩和和睦睦的,自己把事情处理好。
”他们果然不愿意。温言初心中冷笑。有律师在场,很多见不得光的条款就不好操作了,
他们的真实目的也容易暴露。“我明白叔叔和妹妹的意思。”温言初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
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正是因为今天场合特殊,
这么多亲友都在场,我们处理家事,更应该光明正大,程序严谨,以免日后留下什么话柄,
让人误会叔叔和妹妹欺负我一个刚失去父母的孩子。请律师做个见证,
既是对爸爸妈妈的尊重,也是对我们在场所有人的一种保护。我相信清者自清,
既然是我们温家内部稳妥的安排,有律师公证,只会更显郑重,不是吗?”她这番话,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不少竖起耳朵的宾客耳中。有人微微点头,
似乎觉得温言初年纪虽小,考虑得却周到。是啊,这么大的事,有律师见证确实更稳妥,
免得以后姐妹间为了遗产生出龃龉。温家大小姐,看来不像传言中那么不谙世事。
温国华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他没想到一向被娇养得有些天真、尤其在这种“家庭温情”面前容易心软的侄女,
今天会如此坚持原则。他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眼看周围有人附和,他若再坚持反对,反倒显得他心里有鬼了。
他飞快地给温雨瓷使了个眼色。温雨瓷会意,立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加大分贝:“姐姐!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和叔叔?爸爸妈妈才刚走,你就要这样防着我们吗?我们是一家人啊!
”她说着,眼泪掉得更凶,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这一哭诉,顿时又吸引了不少目光,
有些不明就里的亲戚开始低声议论,觉得温言初似乎有些过于较真,不近人情。
温言初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甚至没有看温雨瓷,目光依然平静地落在温国华脸上,
等着他做决定。那眼神,清澈、镇定,却带着一种与他记忆里截然不同的力量感。
温国华骑虎难下。他筹备今天已久,眼看就要成功,绝不能功亏一篑。请律师就请律师,
他自信协议条款做得隐蔽,普通律师仓促之间也未必能立刻看出所有陷阱。
只要哄得温言初签了字,白纸黑字,以后有的是操作空间。更何况,
他也有相熟的律师可以“安排”。“唉……”温国华重重叹了口气,
一副被误解的无奈和痛心,“言初,你……你既然坚持,那就依你。叔叔这就联系张律师,
他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信得过,也了解我们家的情况,让他过来一趟吧。
只希望……别耽误了葬礼的吉时才好。”他最后一句,隐隐带着点施压的味道。“不会的,
叔叔,葬礼流程还早。麻烦您了。”温言初微微颔首,礼貌却疏离。
温国华走到一旁去打电话,脸色阴沉。温雨瓷则站在温言初身边,低声啜泣着,
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温言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和焦虑。温言初不再理会他们,
她转身走到灵堂一侧为家属准备的休息椅边,安静地坐下,将那个文件夹放在膝上,
轻轻合着眼,仿佛在养神,又像是在默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
正紧紧握着一支开启录音功能的手机。她刚才提出请律师,不仅仅是为了引入第三方制约,
更是为了拖延时间,并且创造一个让对方再次明确表达“意图”的机会。录音,
是她反击的第一步。在法律的框架内,证据是关键。大约半小时后,
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提着公文包、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律师匆匆赶到。温国华迎上去,
低声与他交谈了几句,那张律师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光不时扫向坐在休息椅上的温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