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天途

渭水河的春水总带着股子铁锈味，那是上游铁矿场冲下来的。

林青河蹲在青石板上，手里的竹鱼竿被河风刮得首晃，鱼钩上却连条虾米都没挂着——他今儿压根没放饵，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拽着线，眼神首勾勾盯着对岸自家那扇掉了漆的木门。

“青河，又来钓鱼？”

对岸洗衣的李大娘扬声喊，木槌砸在石板上“砰砰”响，“你娘昨儿还跟我说，想喝你炖的鲫鱼汤呢。”

林青河扯了扯嘴角，没应声。

他娘的咳嗽声越来越重了，夜里能把隔壁的狗都吵醒，哪是一碗鲫鱼汤能管用的？

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攒了三个月跑腿钱买的川贝，纸角都被体温焐得发潮。

忽然，鱼竿猛地往下一沉，力道大得差点把他带进水。

林青河手忙脚乱攥紧，却听见水下传来个含混的声音：“小娃娃，钓石头呢？”

他低头一看，河里漂着个灰衣老头，草帽压得低低的，露出的半截胡子上还沾着水草。

自家那枚用缝衣针弯的鱼钩，正死死勾着老头的裤腰带，线都快崩断了。

“老……老先生，您这是……”林青河脸都白了。

这渭水河最深的地方也才齐腰，哪有人能像这样浮在水面说话的？

老头慢悠悠摘了草帽，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往嘴里灌了口酒，酒葫芦“咕噜”响了一声：“你这钩子够钝的，勾不住鱼，倒能勾住仙缘。”

林青河没听懂，只觉得这人怪得很，手忙脚乱去解鱼钩：“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瞧见您……别急着解。”

老头按住他的手，指尖温温的，带着股酒香，“我问你，想不想修仙？”

“修仙？”

林青河愣住了。

镇上的说书先生讲过，仙人能呼风唤雨，长生不死。

可那都是故事里的事……他忽然想起娘咳得蜷在床上的样子，喉结滚了滚，“能……能治百病吗？”

“别说百病，便是生死簿上的名字，修到高处也能改。”

老头笑了，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往岸上一抛，“这个你先拿着。”

瓷瓶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林青河捡起来打开，一股清苦的药香瞬间散开，比镇上药铺最好的药材还醇厚。

他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点燃的油灯：“这是……凝神丹，凡人吃了能养气安神。”

老头晃了晃酒葫芦，“跟着我走，以后这样的药，你爹娘能当糖豆吃。”

林青河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知道这是天大的机缘，可目光扫过对岸那扇木门时，心又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爹的腿还没好利索，娘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他走了，这个家怎么办？

“我……我得回去跟我爹娘说一声。”

他把瓷瓶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您要是真带我行，就等我一个时辰。

我给我娘熬了药，还得……还得交代几句。”

老头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他打量着林青河补丁摞补丁的衣裳，还有那双沾着泥却格外清亮的眼睛，忽然点了点头：“行。

不过得快点，我这酒快喝完了，得赶在日头落山前回山。”

林青河撒腿就往家跑，草鞋踩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响，像敲在人心上。

他先把瓷瓶里的药倒出来，混在娘的药汤里，看着她喝下去，又把藏在床底下的钱罐抱出来，塞给爹。

“爹，这是我攒的钱，您拿着给娘抓药。”

他声音有点抖，不敢看爹的眼睛，“我……我要去外头学手艺，掌柜的说管吃管住，每月还能寄钱回来。”

爹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在外头别逞强，受了委屈就回家……你娘这边有我呢。”

林青河“嗯”了一声，转身想走，又被娘叫住。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双新纳的布鞋，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攒了好几个晚上做的。

“穿上吧，路上走得稳。”

娘的声音很轻，带着喘，“到了地方……给家里捎个信。”

林青河接过布鞋，布料磨得手心发烫。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可能要走很久”，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娘您好好歇着，等我回来给您炖最大的鱼。”

他没敢回头，怕看见娘红着的眼睛，怕看见爹扶着门框的样子。

跑出老远，还听见娘在喊：“青河，照顾好自己！”

回到河边时，老头还在水里漂着，正用酒葫芦逗一条金红色的鲤鱼。

林青河把那双新布鞋揣进怀里，声音有点哑：“我准备好了。”

老头看了看他发红的眼角，没多问，只指了指岸边：“那堆东西你瞧瞧。”

林青河这才发现，柳树下不知何时堆了几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还有几捆用红绸包着的药材，标签上写着“千年雪莲百年人参”，都是他只在医书里见过的名字。

“这些……给你爹娘留着的。”

老头站起身，水珠从他衣角滚落，却没沾湿衣衫，“我让人在镇上买了处带院子的房子，以后会有人按时送药送钱，保他们衣食无忧。”

林青河喉咙发紧，对着老头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有点疼，却让心里那股酸涩淡了些。

“走吧。”

老头抓住他的胳膊。

林青河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忽然飘了起来。

渭水镇在他脚下越来越小，那扇掉漆的木门变成了个小黑点，洗衣的李大娘和她的木槌也成了模糊的影子。

他紧紧攥着怀里的布鞋，忽然想起小时候，娘总在灯下给他纳鞋底，说“针脚密一点，走再远的路都不怕”。

“我叫玄渊，以后就是你师尊。”

风声里传来老头的声音。

林青河抬头，看见云雾深处隐约有亭台楼阁，檐角的风铃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深吸一口气，把眼里的湿意逼回去，扯了扯嘴角：“师尊，您那酒葫芦里的酒，等我学好了本事，能给我爹娘也尝尝吗？”

玄渊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声震得云絮都散开了：“好小子，有志气！

等你筑基了，别说酒，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帮你摘下来给你爹娘当灯笼！”

林青河也笑了，眼角却有泪珠滚下来，被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他知道，从今天起，渭水河的春水，家门口的槐树，还有爹娘的咳嗽声，都要暂时藏进心里了。

但他不难过，因为他知道，走这条路，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有一天能风风光光地回来——带着最好的药，最好的酒，还有一身能护着他们的本事。

怀里的布鞋还带着娘的体温，像个沉甸甸的约定。

林青河攥紧了拳头，跟着玄渊往云雾深处飞去，竹鱼竿从他手中滑落，掉进渭水河里，随着春水悠悠漂向远方，像一叶载着牵挂的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