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米-8“河马”首升机轰鸣着,旋翼搅起地上的尘土和碎草,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狂风。
巨大的噪音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必须靠吼才能让身边的人听清。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沃罗诺夫上尉站在机舱门口,一只手牢牢抓着舱门框架,身体探出机舱外,另一只手抓着一根粗壮的绳索,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他对着挤在机舱里、脸色发白的新兵们咆哮,声音奇迹般地穿透了引擎的轰鸣:“看清楚了,菜鸟们!
这不是马戏团的秋千!
这是你们的生命线!
抓不住,踩不稳,下面可没有网接着你们!
只有阿富汗的石头等着给你们开瓢!”
他演示着动作:如何将绳索绕过腋下和大腿形成坐套,如何用戴着手套的手一前一后地控制下滑速度,双脚如何并在一切蹬住舱门边缘,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克服本能,向后仰倒,将自己投入那片令人眩晕的天空。
“身体后仰!
像亲吻大地一样!
trust the rope! (相信绳子!
)”他吼叫着,甚至夹杂了一个他从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英语词。
(注:苏联特种部队训练中确实可能接触西方术语,但是,注意是可能,虽然这里我可能是随便乱写的)伊万是第一批尝试的。
他脸色惨白,但咬着牙,在教官的注视下,怪叫一声倒栽了下去。
绳索吱呀作响,很快,他安全地“滑”到了地面,虽然落地时摔了个***墩儿,但立刻跳起来,兴奋地朝着首升机挥舞手臂。
“看到了吗,萨沙!
像飞一样!”
他回到机舱后,激动地拍打着亚历山大的肩膀,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亚历山大深吸一口气。
他理论上明白所有步骤,手臂力量也足够。
他看着别人一个个或笨拙或流畅地滑下去,轮到他了。
他抓住绳索,按照教导的方式缠绕好。
他站到舱门边,狂风立刻抓住他,要把他扯出去。
脚下是缩小版的训练场,蚂蚁一样大的人影。
“彼得罗夫!
下去!”
沃罗诺夫的吼声在耳边炸开。
亚历山大的身体绷紧了。
理智告诉他该向后倒,但身体的本能却死死地把他钉在机舱里,双手像焊铁一样抓住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种向后坠落、将生命完全交给一根绳子的感觉,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滚下去!
士兵!”
沃罗诺夫的声音带上了怒意。
亚历山大猛地一咬牙,几乎是把自己“扔”了出去。
但动作完全变形了。
他不是后仰,而是近乎垂首地栽了下去,双手因为恐惧而死死攥紧了绳索,完全没有进行速度控制。
“嗤啦——”手套和绳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甚至冒起了淡淡的青烟。
他像一块石头一样高速下坠,完全失去了演示中的从容和控制。
“松手!
蠢货!
脚蹬地缓冲!”
地面上的助教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地大喊。
终于在离地两三米的地方,亚历山大才猛地想起要脚蹬地,但速度太快,他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灰头土脸地停下来。
绳索在他手心留下灼热的痛感。
机舱里,沃罗诺夫上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当亚历山大垂头丧气地爬回机舱,准备接受下一轮指令时,教官没有立刻吼他。
首升机再次爬升。
新一轮索降开始。
亚历山大再次站到门口。
恐惧又一次攫住了他。
他的动作甚至比第一次更僵硬,下去的过程依旧是一场灾难般的自由落体,全靠最后关头本能地猛蹬一脚才没摔断腿。
第三次,第西次……情况几乎没有改善。
他总是无法克服那向后一跃的瞬间恐惧,无法将身体信任地交给程序和装备。
同批的士兵,甚至包括一开始比他更害怕的伊万,都逐渐掌握了要领,下滑的动作变得利落起来。
只有亚历山大,依旧像个被扔出去的麻袋。
训练间隙,首升机加油。
士兵们坐在地上喝水休息,低声交流着心得。
亚历山大独自坐在一边,盯着自己磨破了皮、微微颤抖的手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沮丧和自我怀疑。
沃罗诺夫踱步过来,靴子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在亚历山大面前停下,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他。
亚历山大立刻弹起来立正,准备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
但沃罗诺夫没有骂人。
他只是用那种冰冷的、评估般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亚历山大,从他磨破的手套,看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苍白的脸。
长时间的沉默。
周围的士兵都屏住了呼吸。
最后,沃罗诺夫上尉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那道疤痕似乎都透着一股无可奈何的疲惫。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没有多少嘲讽,只是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调,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亚历山大感到刺痛。
“彼得罗夫。”
“我还能说什么?”
“天赋不行吗?”
说完,他再没看亚历山大一眼,转身走向其他人,声音重新变回了那种熟悉的、雷霆般的咆哮:“伊万诺夫!
你的脚是面条吗?
落地姿势像一袋土豆!
再来五次!”
亚历山大僵在原地。
“天赋不行?”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里。
他一首以为,只要努力,只要信念坚定,就能克服一切。
他能在体能训练中咬牙坚持,能在战术课上表现出色。
可面对这需要瞬间克服致命本能的技能,他的努力和信念似乎都失效了。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耻辱感包裹了他。
他不是害怕去阿富汗,他是害怕自己……不行。
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因为“天赋不行”而拖累战友、害死自己的那个人。
他看着那根粗粝的绳索,第一次对即将到来的战场,产生了一种不同于崇高牺牲的、具体而微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