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幕:一画失踪黎明像一层被薄薄筛过的米粉,均匀地落在湖面上。西湖静极,
静得像一面稍一触碰便会碎成无数片的镜。雾气把孤山与亭台的轮廓揉开,
远处的钟声被水面压低,像谁在水底敲了一口缸。画舫“听雨”就停在这口缸的中心,
红檐白帆,旗上写着“摹古展”三个大字,墨色尚新。舷边铺了榆木踏板,湿痕还未干。
岸上人潮正聚拢过来,卖桂花糖藕的、牵着风筝的、扛着长焦的,
脚步声、笑谈声都被雾吞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在水上飘着,轻,密。沈清岚拎着一卷轴,
从孤山小径慢慢上船。她身形瘦直,披一件浅青色的大氅,衣摆上沾了露。
她习惯用左手提东西,右手空着,指腹并不急于握住任何把手,像在寻一个更可靠的落点。
她上船时,目光并不看前方,而是顺手摸了摸舷板的边角——指尖是木屑温温的刺,
刚打磨过。她把卷轴放在怀里,抬眼看了一眼湖——湖面上正有一缕风朝西南方走,
细碎得像生石绿在水里散开。她心里说了一句:“真伪,不只在纸上,也在水里。
”船舱里已经有人等候。范老藏抱着他的“孩子们”,眼睛里闪着小小的火苗,
一张脸枯槁得像乾裂的宣纸。他一边盯着沈清岚手上的卷轴,
一边抱怨:“今儿个的雾不吉利,画怕湿。你们这船,窗子缝都合齐了吗?”话音未落,
又像怕自己说重了,左右看看,把声音压低:“哎,难得有场像样的摹古展,切不可出岔子。
”“窗子缝,都用腊封过。”阿绣从舱门里探身,声音不高,带一点湖水的凉,“您放心。
”她右手腕外侧的茧子在袖口里一闪——那茧子不圆,像被细绳年年割过,
长成了硬硬的一道。“江县长到——”有人在舷外唱喏。登船的一刻,
青衫与官样的气度挤在同一条窄廊里。江县长今日换了身轻便,
胸前仍挂着那枚“临时加批”的小章——红漆新鲜,金边的牙印清楚。他拍着胸口进来,
笑道:“此展我亲自押送,诸位放心!凡涉及票据、落款,均由我当场加批。”说罢,
从袖里摸出一叠单据,啪地拍在案上,印泥一按,红光动人。“风雅。”范老藏冷哼了一声,
嘴边却顺势抿了一抿,像被那一抹红说服了几分。沈清岚把卷轴递给阿绣,
示意把画逐一安放入玻璃展匣。展匣是新做的,角口有铜箍,边上抹了防潮蜡,微微发亮。
她看阿绣把第一卷《云岚小景》安进去,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心里暗暗记下这人手上的“稳”。她向江县长点了点头,又笑道:“县太爷亲自押送,
自是风雅。只是湖上风水,未必都听人吩咐。”“水也由人用。
”江县长把“临时加批”一盖,再把印章往袖子里一搁,笑得愈发有自信,“有我在此,
坏不得。”画舫卸缆启程,艄公一声短哨,阿绣低头收缆,她手腕一绷一松,
舫身轻轻颤了一下,像不经意的呼吸。第一处停靠是苏堤春晓。那处亭台浅浅伏在水边,
柳丝垂落成帘。船靠岸,人群拥上堤,意气风发。江大人站在舱口维持秩序,
范老藏不离展匣左右,像一只守着巢的老鸟。沈清岚站在舷侧,背着光,她看水,看人,
看舫影与亭影怎样在水面交错——风向略偏,镜像里亭柱与真亭柱轻轻错了半指宽。
阿绣抛缆,抛出去的瞬间,她忽地松手,又即刻把绳子在滑轮上一扣,舫体在水里滑出半寸,
镜像与亭影恰到好处地“对上”——仿佛一合掌。她没说话,只把这个“半寸”压在心里。
人散船离,鼓乐又响起来。鼓点柔软,像清晨的饭蒸气。可在第三声鼓落下时,
范老藏忽然捂住胸口,脸色白了:“我的——”他冲到展匣前,
手指颤抖着指着空了的那一格:“《云岚小景》呢?”“搜。”江县长的笑立刻收住,
脸像被风翻了页。他挥手,几个差役上前,开始例行翻检。阿绣被叫到一边,
袖子轻轻被掀起,露出她瘦硬的前臂,茧子在灯下像一块老硬的鱼鳞。袖中仅有一根篾针。
舱底、梁缝、门槛,都看了。玻璃展匣无撬痕,四角的铜箍紧密如初,
连指纹都被油布抹得干干净净。“无人上下,画却没了。”范老藏的嗓子哑了,
“这还算话吗?!”“别乱猜洋人。”江县长目光沉着,把人往外一按,“雨天扒手多,
金器小,什么都可能。”话虽稳,
目光却不自觉落在玻璃展匣的内缘——那里有一圈微微不同的潮痕,
高度与旁边两幅画的潮痕不一样,像是更“呛水”了一点。沈清岚走过去,
伸手在展匣外沿轻轻一抹,指尖带出极轻的一层湿润。她凑近,
闻见一星子蜡与水的味道——没有撬,水气却从里头出来了。她低头,
看舷内地板的缝——有极细的盐渍线,像有人在木缝里用针轻轻划过,留下白色的“呼吸”。
她抬眼时,阿绣正好也抬眼。两个女人的目光在半空里碰了一下——没有火花,
只有彼此确认“看见了什么”的微小动静。“先按舆请行。”江县长挥手,“这事,我来保。
下站再查。”画舫继续——到断桥。日光突狠,水面耀得像碎了的银纸。偏在这强光底下,
另一艘画舫“采莲”短短地与“听雨”并行了一段。两船相距不满两臂,
船腹像两条并列的鱼,呼吸相闻。岸上看热闹的人只当是彼此问个好,
喊:“今日湖上风景好!”声音在风里撕成一缕一缕。再靠,再离。鼓点未散,
范老藏又一声惊叫:“《寒林远色》——也没了!”他再无体面,几乎要扑倒在案上。
江大人沉声吩咐,差役又四处翻检。仍旧无撬痕。仍旧无人上下。
仍旧——一格潮痕高度略异。范老藏指着对岸“采莲”嚷起来:“并行那会儿,肯定是他们!
”“采莲”船上的人远远摆手,笑着说风凉话:“我们空船,哪里来的画?
”沈清岚蹲到舷内侧,手指在木缝里轻轻探探,摸到一种不自然的“滑”。
那滑不是水久了的滑,而像漆上过蜡,又被什么东西轻轻磨过。
她把指尖递到鼻边闻——除了水与蜡,还有极淡的铁味,像滚珠被擦过。“阿绣,”她起身,
一面问,一面伸手虚虚按住舷边,“你掣缆的节拍,谁教的?”“湖水教的。
”阿绣低低地说,眼睛没有看她,只看前方。她右手腕的茧在阳光下更清楚了,
茧边缘有一圈旧旧的褐色,仿佛常年被绳子磨到出血又结痂,再磨再结。“水也会骗人。
”沈清岚没有笑,她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装着极细的群青粉。她指尖蘸了一点,
在展匣边沿、卷轴裱背的几个不易觉处,点了若有若无的粉。群青一触湿便暗,
她想看它在水里如何沉、如何漂、如何“记忆”方向。她又掏出一点石绿,
夹在指甲与指腹之间,像藏着一粒极小的荧火。“你这是哪门子的规矩?”范老藏忍不住问。
“色是水做的。”她淡淡道,“水若带走,色会说话。”江县长看着她的手,
笑容弯回一点:“女先生心细,这是好事。”他一拧印章,随手又盖了一纸“封存”。
这张新盖的“封存”,印泥鲜亮,印面却略微歪了一线,
像按章的人手上突然被什么惊了一下。
沈清岚看见江大人袖口内侧的缝合线——有一两处线脚松了,像匆忙间补过。
他今日在各处奔忙,这印章,怕也不是只为这船一处用。画舫再启,第三处停平湖秋月。
日斜,银光一层层叠上来,像从湖底折射出的冷火。
那艘“采莲”又并行了十数息——就在这十数息里,
船内再一次炸开小小的哗然:启航不过半里,《汀烟渔唱》不见了。“封船!
”江县长脸沉如铁。差役把舱门钉得当当响,湖上回声像有人在洞里敲小鼓。
人被“封”在这条船里,各自的呼吸也一时重了起来。有人指责有人骂,有人拿怀疑当盔甲,
有人把羞恼揉成怒气。阿绣握缆不语,唇抿得很细,
像舷边那条“滑”——不知道该往哪边倾。沈清岚不看人,她蹲到舷外,袖子微微一掀,
露出藏在袖里的小玻片。她把群青粉用极细的纸条轻轻吊到水面,
放手——粉在水里一丝丝沉落,沉的时候并不直,像被看不见的线牵了一下,
先向船腹内侧偏,再被地势与风带往对岸。她又把一粒石绿轻弹在水面,阳光一照,
淡淡的绿在水皮上“呼吸”了一下,随即隐去。她看了很久,才仰起脸,眼睛里承着水光,
像两颗沾了水的玻璃珠:“若有滑槽,舷下接应,水里会有一条与船腹同向的微绿线。
”她没有把“滑槽”两个字说得大声,像怕惊跑了水下的东西。江县长也蹲下来,
衣角沾湿了一点,他装作随口问:“沈先生的意思,是湖里藏着机关?”“不是湖里。
”她说,“是人心里。”话说完,自己也笑了一下,“也可能是船底。
”江县长的目光落在她指尖上那点不肯退的颜色,
又轻轻地从湖面上那一丝根本不该存在的“绿”掠过去。
那绿像是他眼睛里的什么东西被引了一下——怀疑的线,
拴在印章与票据、在风雅与遮蔽之间。他抬起身,拍了拍衣摆,装作没有听见那句“滑槽”。
“我们也留个影像。”江县长突然说,“以免将来有口难言。”他转头吩咐身边人,
“去‘集雅像馆’,请褚掌柜拿相机来,给本官与展船合个影,就在苏堤那头。”话落,
差役领命而去。午后的太阳把影子都压短了半寸,连笑话也短了一点。
等褚掌柜带着相机来的时候,湖风稍大,
暗房药水的气味像从他身上的衣料里飘出来——酸涩,带一点金属的滑。他笑得温温的,
眼睛细细,唇角不露齿:“大人要留证,自是妥当。照片能替大人‘记得干净’。”“要得,
是‘凭证’。”江县长满意地把衣襟一拢,就站在舷边,背着轻晃的水光,
对着镜头不紧不慢地站好。褚掌柜把柏林相机架在岸上,微微调焦。他的指尖很稳,
稳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暗房里那盏红灯。他拍了一张,又把相机稍稍向右挪两寸,
再拍一张。他动作里有一种刻板的优雅,像记得每一幅画该放在墙的哪一块。
“要不要再拍一张?”他低头收器材时问,
眼角余光却从展匣上掠过——他看东西的方式像洗影液从白纸上慢慢涌出影像,不急,不喊,
只是看。“够了。”江县长把印章塞回袖里,心情像比刚才轻了一些。
他从褚掌柜手里接过一张刚显出的底片,对光一瞧,自己的一线笑在黑白的玻璃上反着光。
落日前,画舫还要短靠一处。阿绣照例抛缆收缆,她每一次的用力都像前一次的影子,
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她将缆从滑轮里掣回的时候,
手腕那道老茧使力的弧度清清楚楚。沈清岚盯了一眼,忽然问了一句:“你这样抛与收,
是谁教你的?”“湖上风。”阿绣仍是那句,“看久了就会。”她顿了顿,“也有人喊哨子,
让靠近一点,再近一点。”“谁?”沈清岚追问。阿绣抬眼,目光擦过她落到江大人的背上,
又越过江大人落到那艘“采莲”的舳上——那里空空的,只有一块被水磨得发亮的木板。
她没答。夜将至,船靠孤山。江大人命人“钉封舱门”,
那声音“叮咚”“叮咚”地在湖上走,像有人在阁楼里练鼓。被钉住的,不止是门,
还有人心。船上几盏油灯被点亮,灯光里浮着细小的飞虫,扑在灯罩上又掉下来,掉在纸上,
纸上一点一点的灰斑,像出土文书上的虫咬。范老藏抱着他的“空位”,
像抱着一个已经去了的孩子,嘴里不住唠叨:“我守了半辈子的画,终究没守过风。
”沈清岚走开两步,到了舷板边上,把耳朵贴在木头上,静静地听。
那个声音起初细得像错觉——“沙”,像小小的金属颗粒在木槽里滚。
她的呼吸也跟着轻了一些,怕自己的气息扰乱了那个几乎不可闻的“沙”。她忍着,
这一刻她像在画里找误差的那只眼——没有人能看见她的眼神,
但所有的线条已经在她心里“起伏”起来。“听到了?”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她脑子里掠过,
像她自己的声音,又像水在对她说话。她没答,她把手从舷板上挪开,
指尖沾着一点看不见的潮。“江县长。”她转身走回灯光下,打断了正要起身离去的县长,
“明日还要靠三处亭台——我有一事请教:能否请县长在三潭印月处,
令‘听雨’与‘采莲’并行久一刻?”“何为?”江县长眯起眼,笑不见齿,
声音却冷下去一线。“要请风景做证人。”她也笑,“水里说话,
人耳常听不见;要摆在阳光下才肯认。”“明日再说。”江县长把袖子一拢,
印章在袖里轻轻磕了一下,像提醒自己——风雅的壳已裂一线。他转身出了舱。湖面夜气起,
远处有人吹口哨,二长一短,尾音被雾折了一道。阿绣在廊下停了一瞬,
眼神过去又回来——“信号”似乎不是给她的,却又像每一次都是她的“节拍”。
她把缆头放得更紧,仿佛只有把绳子勒得更深一点,才不至于失手。第二日天色更清,
雾少了,光硬了。褚掌柜一早抱了照片来,印着江大人在岸上的“凭证”。
他把照片放在案上时,手背上不经意蹭了一点蓝——极细的群青粉,
在阳光里一点星子似的亮。他把手往袖子里一缩,又若无其事地笑:“大人,请看。
”“你也爱看画?”沈清岚问,像闲聊。“灯下一看,谁都像真。”褚掌柜镇定,
唇角仍旧不露齿。江大人接过照片,眼里的笑只露了半寸。
他把照片与昨日“封存”的那纸放在一起,轻轻地对着光看:时间被钉在玻璃上的那一刻,
明明白白,却又像轻轻地错了一线——他心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被谁牵了一下,
牵到暗房与湖面之间。而船仍要行。午前,靠平湖秋月与苏堤春晓。
沈清岚照她自己的“仪式”,把两幅仍在的摹本搬到舷边,在顶光里斜照,
裱背上她点入的石绿在阳光里微微呼吸——一亮,一暗,像鱼的鳞在水皮下翻。
她把同样的粉投入水,观察它如何向舷下滑,
如何在水面画出一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线——绿极淡,却确确实实存在。她知道,若有滑槽,
那条线会在另一船腹下有一星相呼应的光点——那光点是她留给“水”的一个“暗记”。
没人看见,除了她。她心里反而安静了——底仓滑槽与转移方向,已经在水上写下了字。
只是字写在水上,不能只靠眼,要靠手,也要靠光,要靠在正确的一刻,
把镜面与影像叠在一起。封舱的钉声又响起来,叮咚叮咚,像湖心轻敲的鼓。
船似乎被钉在湖面上的一个点里,动与静被放进一个盒子。沈清岚趴在舷板上继续听,
那一点“沙”的滚声仍在——滚珠沿着轨道不紧不慢,像某双熟练的手在水下与你握手,冷,
稳。她抬头看江大人。江大人把印章托在袖里,嘴角掂着一点笑,像没事的人。
阿绣站在他后侧,右手腕的茧在光里灰白,茧的边缘一不小心蹭到衣袖,
在麻上留下一道更浅的白。她把那道白抹平,眼睛看向湖——湖比人更不会作伪,
可也正因如此,人更喜欢让湖替他做见证。她轻轻吸了口气,
的接缝、展匣上不合群的潮痕、阿绣手腕的茧、江大人袖里的印章、褚掌柜手背上的群青粉。
她把它们像颜料一样揉在一起,调成一个未命名的色。那色在她心里浮上来,
像一个答案的影子,尚未落墨,却压住了纸。湖风忽而一转,
亭影在水里的相位悄悄移了一线。阿绣掣缆时,
船身再轻轻挪了半寸——对岸那艘“采莲”的舷底,有什么也“轻轻挪”了一下,
像一条鱼从阴影里把尾巴晃了一晃。“请把风景当证人。”她在心里又说了一遍。这一刻,
她甚至可以想象:在某一个光线与风向恰好的瞬间,她把昨夜在孤山边拍的水面反射玻璃板,
叠在褚掌柜的“凭证”上,树影与亭影的位相会出现一条细微的错缝——影像可能会撒谎,
但倒影不会。她看见了明日的“揭”,
也知道今日的“藏”必须做足:把“绿”撒在正确的水皮,把“粉”点在正确的裱背,
把耳朵贴在正确的木头上,把人心放在光下。湖水把船揽了一揽,像个老手。舫上人心的鼓,
仍然在轻轻敲。谁也没有想到,
那条看不见的滑槽此刻正沿着船腹在水里吻上另一扇舷底——吻得温柔,冷静,熟练,
正如一个人对他最习惯的罪行。——暮色又被风拨亮,黄昏的色回到了湖上。
远处的钟声再次传来,压得低,像湖底有人轻轻叹气。船还要靠,鹿角还要抛,印章还要落,
照片还要晒。每一个动作都像上一回的影子,错得不多,不足以让人心惊。
可正是在这无数次“几乎一样”的动作里,一个“答案”渐渐浮起来——它尚无名,却有骨,
有皮,有呼吸。它能让人从一片水里听出一颗滚珠的声,
能让人从一粒粉的漂移里看出两船舷底的亲密,能让人从一张笑得刚刚好的照片里,
看出一个“错”的缝。它像湖上起的风——你看不见它的形,
只能看见它把水改了一点点的方向。这就是第一日的收束:人没上没下,
画却接连失踪;水面镜像在某些时刻“对上”,又在某些时刻“错开”;展匣不动,
潮痕先说话;印章一盖,
雅与遮蔽同在;手上的茧是日日年年的证词;暗房的钾明矾味在空中描出一道看不见的走廊。
所有的疑问像风一样往同一个地方聚——底舱滑槽,岸上接应,影像作伪。它们还没露面,
却已把这条船围得严严实实。夜更深了,灯火在水上晃,像有人把一把碎金撒在黑布上。
沈清岚合上袖口,把那些粉末的纸包塞回内袋,按了一按,像给它们也盖一个“封存”。
她转身的时候,耳边又听到那一点“沙”——微,小,却恒。她笑了一下,笑很浅,
像在对一个尚未到来的日光打招呼。风起了。湖应了。明日,风景会来作证。
然后——水里写下的字,会被一同捞上来。
第2幕:光破绽暮色未退尽的西子湖像一方缓缓醒来的砚,水面一捺一捺地铺开墨意。
第一日的三幅摹本在众目睽睽中“无痕而逝”,留下的不是空匣,
而是众人的舌根与心头同时发干的感觉。第二日一早,细雨未作,雾也浅了,风从北面来,
带着一丝冷涩。沈清岚没有急着上船。她沿着苏堤行去,鞋底被露水濡湿,回头望一眼湖心,
“听雨”正系在木桩上,阿绣在舷边清点缆索,右腕的茧在晨光里像一粒被岁月磨亮的籽。
她又看见远处“集雅像馆”的招牌,在湖汽里隐隐约约地闪。
她想到昨夜——有人在雾气最重的时候补拍了什么。影像会说话,
但也会撒谎;要听懂它的舌头,不看光,就看药。她拐进照相馆。“褚掌柜,
借你的暗房镇一镇神。”沈清岚把话说得像一句客气话,眼睛却没有笑意。“沈小姐来得早。
”褚掌柜衣襟平整,笑容依旧温和不露齿,“县里头于公于私,总要留个影像。昨夜风大,
怕底板受潮,我便多冲了一回。”“正要请教。”沈清岚目光掠过前台,直接走向暗房。
褚掌柜一怔,随即侧身让开:“里头味重,当心。”暗房里,红灯像一粒凝住的血珠。
托盘里的显影液一晃,就泛出银灰的涟漪,气味冲鼻,混着钾明矾特有的涩甜。
褚掌柜把一块玻璃底板轻轻放在托盘边,说:“沈小姐若信不过我这手艺,
也可亲眼看个明白。所谓‘双重曝光’,不过是让玻璃板在同一位置上,两次受光。
”他把三脚架搬到暗房角落,示意:“你看,先拍空船,
镜头、焦距、位置不动;再拍有人的画面——若两回的光位角度相合,像上人影便无缝。
如此一来,某人就能在‘同一个时刻’既在岸上,又在船上。”“嗯。
”沈清岚把袖子里的手收紧,指腹上昨夜留的一点石绿粉末还嵌在指甲缝里,
“那要做到‘无缝’,靠的仅仅是三脚架的稳么?”“稳,只是一半。
”褚掌柜把一块底板半浸入药液,银色的影像像从雾里浮出,“另一半靠的是时序。
日头在挪,影子在走,风也在吹。若有人不懂这门道,拍出来的影像,
就会在树影或水纹上露出‘破绽’。”“……破绽。
”沈清岚的目光像在暗房里掐住一根极细的线,“譬如影中水纹与岸上风向不合,
或是人物的影子与午后光角对不上?”“正是。”褚掌柜把底板提起,
任药液从角上一丝丝滴回托盘,垫着白纸对光一照,那影像便显出——岸上亭台和一列人影,
江县长端然在中央,衣襟整齐,“临时加批”的小章像一滴红垂在胸前。
“这张什么时候拍的?”沈清岚问。“按时标,是昨日未时初。”褚掌柜把另一张底片抽出,
笑意不变:“你们的‘听雨’失画,也大抵是那时候起的纷争吧?”“也就是说,
江县长在岸上。”沈清岚把“县长”两个字咬得很轻,
“这张影像能被当作‘不在场’的证人。”褚掌柜摊开手:“影像是证人,也是戏法。
用得好,救人;用不得当,杀人。”“若有人昨夜在湖上补拍——”沈清岚把话收住,
视线落在褚掌柜手背——那里有一粒极细的蓝,像谁指尖掸过留下来,“掌柜手上,
染了群青。你们冲洗的台面,沾了我的粉。”褚掌柜低头,轻轻擦了擦,
神色仍旧从容:“沈小姐会涂色记路,我久闻其名。昨夜风大,我到岸边拍船影,
不慎靠近了些。”“是么。”沈清岚退后一步,红灯在她眼里缩成一点,“谢谢褚掌柜示范。
影像该怎么听,今日我算是记牢了。”她转身离开暗房。门一开一合,
湖上的冷光就像水一样涌进来,把暗房的气味轻轻冲淡了一线。湖上的光硬了。
沈清岚回到“听雨”,见阿绣正在尾舱那边收拾滑轮。船娘今日换了件洗得发白的对襟长衫,
袖口挽得很高,右腕的茧像一道浅浅的月牙。“沈小姐。”阿绣抬头,眼里有一瞬的慌,
随即压下去,“今儿风顺,靠岸要比昨日快些。”“风顺,手更要稳。
”沈清岚把怀里的小纸包塞回衣袋,“靠亭时,照你昨日的节拍来。”“是。”阿绣应了。
她抛缆的姿势像写字,抬臂的时候肩胛骨一翻,缆头出去一个弧,落到桩上时恰到好处。
她忽地一松,又即刻一紧,滑轮里发出“唿”的一声,船身就在水里轻轻挪了半寸。
就在那半寸里,湖面镜像与亭影像两片皮正好叠严——所有因风而起的错位被“补回”,
舷下的黑影像转进了更深的阴里。
沈清岚眼睫轻颤:这就是昨日她反复捕捉的那一线——这半寸不是风的手艺,是人的手艺。
“谁教你的节拍?”她问。阿绣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抿嘴笑了笑,“湖上混饭吃,
谁不看水学呢?老艄公们都这么教。”“湖会骗人。”沈清岚淡淡说,“人不会?
”阿绣把目光投向远处,风把她鬓边两根碎发吹得发亮。她没有回答。
午前的日光移过一朵薄云,顶光变得像刀。沈清岚让人把两幅仍在的摹本移至舷边,
背面朝上。裱背上她昨夜点入的极细石绿被阳光一挑,像鱼鳞一样微微呼吸。江县长也在场,
身边另有两名巡丁。他的中山装熨得利落,袖口上那道匆忙缝过的线迹仍然松着。
他并不插言,只把一双眼收束得很窄,像把一绺风关在门里。“沈小姐做这般,何意?
”范老先生忍不住问。他声音沙哑,这一夜老了好几岁似的。“试色。”沈清岚取出小纸包,
指腹夹起一粒粉,轻弹入水。石绿是矿粉,较群青更重;群青反而轻些,浮得慢。
她接连投了几粒,
目不转睛地看它们在水面如何漂移、如何随着船行压出一道几不可见的浅绿线。
“这是在……画水?”江县长终于开口。“让水把昨天写过的字,重写一遍。”沈清岚说,
“若画卷经舷下滑槽转移,水面与阴影里会留下极细的色粒,随波去到对岸。
并行时另一船腹下,理当也有一星对应的绿点。
我昨夜已在湖面上撒过‘示踪’——今天不过是让日光替我们显一显。”“滑槽?
”范老先生抓紧袖口,“沈小姐,你说舱底——”“只是猜。
”她把第二粒群青轻轻夹入水皮,风一动,蓝在绿里淡淡游移,“若无其事,便当我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