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更加柔和,聚焦在墙上为数不多的几幅画作上,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沉思的静谧。
她需要这里的安全感来平复方才被那个诡异幻影搅乱的心绪。
她的目光被正对面墙上的一幅中型画作吸引。
画框是暗色的旧木,更衬得画布上的内容引人注目。
作品的标签上写着它的名字——《双生》。
画作的左半部分,用极其写实、细腻的古典技法描绘着一个少女的侧脸。
她看上去不过十***岁,容貌清秀,眼神纯净中带着一丝忧郁,肌肤的纹理、睫毛的投影都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充满了生命的鲜活感。
然而,画面的右半部分,风格骤变。
少女的镜像并非清晰的倒影,而是一片混沌、模糊的笔触。
色彩被刻意地混合、刮擦、覆盖,形象的轮廓扭曲破碎,仿佛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吞噬,要融入背后一片暗沉的背景之中。
清晰的主体与模糊的镜像之间,形成了一种强烈而令人不安的张力。
“很迷人,不是吗?”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音量不高,却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
林晚蓦然回神,侧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简约黑色衬衫的男人,身形高挑,肩膀宽阔。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英俊,线条清晰利落,但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夜海,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
林晚立刻认出,他就是这场展览的主人,艺术家顾深。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又忍不住转回去,低声应和:“嗯……它看起来很悲伤。”
顾深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弧度,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双生》,语气带着一种探讨的意味:“很多人都只看到了技巧的对比,或者简单地理解为表象与内在。
但你觉得,这两者,究竟哪一边更接近‘真实’?”
林晚被他这个问题击中,思索片刻,将自己最初的感受坦诚相告:“看久了……会觉得模糊扭曲的那边,反而更真实。
清晰的肖像,像是一个精心雕琢、展示给外界的面具,而那个正在被吞噬的倒影,才是面具下无法控制的、混乱的内心。”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像……镜子有时并不只说真话,它也会说谎,甚至会吞噬东西。”
话音刚落,林晚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在一个成熟的艺术家面前说这些,未免显得幼稚。
然而,顾深眼中骤然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欣赏亮光。
“精准的洞察力。”
他的赞美真诚而有力,“你看到了‘侵蚀’的过程。
清晰的,是希望被看见的‘我’;模糊的,是被隐藏、甚至正在消失的‘我’。
但最终,谁会赢呢?”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林晚,“看来,你也很了解‘镜子’的谎言与危险。”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晚的话匣子。
他们就这样站在《双生》面前,从这幅画聊开去,话题延伸到艺术中的真实与虚幻,谈到记忆如何像一面失真的镜子,谈到人心如何既渴望被映照(被理解),又恐惧被看得太透彻。
顾深的言辞并不晦涩,却处处透着睿智和独到的见解。
他不仅能瞬间理解林晚那些稍显凌乱的艺术感悟,还能用更精准的语言将其提炼、深化。
他谈起自己创作“镜像迷宫”的初衷,并非为了炫技,而是想探讨在信息爆炸、影像泛滥的时代,个体身份在无数“他者”目光的折射下,所面临的碎片化与认同危机。
林晚听得入神,内心涌起一种强烈的共鸣。
她从未遇到过一个人,能如此深刻地理解她那些盘旋在脑海、却难以付诸言语的模糊思绪。
他仿佛是她失散多年的知音,每一句话都像细雨,精准地滴落在她干涸的心田。
先前因为那个幻影而产生的不安和疏离感,在这种高强度的心灵共鸣面前,渐渐被稀释、淡忘了。
交谈中,顾深也巧妙地询问了林晚的学业和创作。
他对她所在的学院和几位教授似乎颇为熟悉,并且,他能精准地猜出林晚欣赏的几位相对冷门、注重内心表达的艺术家,这让她惊讶不己。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阿利卡和莫兰迪?”
她忍不住问。
顾深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
“你的画,”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她,仿佛能穿透外表看到她内在的创作灵魂,“虽然还没看到,但你的眼神,你谈论艺术时的专注和那种轻微的执拗感,告诉我你会喜欢那种在平凡物象中挖掘深层意义、在限制中寻求无限的表现方式。”
这种被一眼看穿的感觉,让林晚既感到些许羞涩,又有一种奇异的、被认可的满足感。
他关注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内在的艺术灵魂。
不知不觉,他们竟聊了将近半小时。
期间有工作人员过来低声向顾深请示什么,他都礼貌地示意稍等,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与林晚的对话上。
这种被重视的感觉,让她心头微暖。
“和你交谈非常愉快,林晚。”
顾深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真诚,“你让我对这幅《双生》有了新的理解角度。”
他的赞美让她脸颊发热。
而当他最终提出因下雨要送她回学校时,那份体贴与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感,让她几乎找不到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