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风刮得更猛了，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像无数根小针扎在脸上。林薇眯起眼睛，
手套早已被冻得发硬，但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最后一个固定器的螺丝被拧紧，
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她直起腰，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个少年。他站在雪道入口处，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像。
蓝色的雪服在茫茫白雪中显得格外醒目，却也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的双手紧紧攥着雪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与雪杖融为一体。“林教练。
”少年开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还带着明显的颤音，“我、我恐高。
”林薇没有立即回应。她打量着这个看起来约莫十九岁的少年，他的帽檐压得很低，
但仍能看见一双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写满了不安和胆怯。“我妈说，
要找个经验最丰富的教练……他们都说您……”少年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找到这里，
话说到一半却卡住了。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林薇的脸，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低下头，
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林薇知道，
他大概是把到了嘴边的“阿姨”两个字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挑了挑眉。二十九岁，
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叫阿姨，在这个行当里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雪场上多得是青春洋溢、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他们活力四射，有时也口无遮拦。她早已习惯。
但不知怎的，这孩子紧绷的身体语言，那双死死攥着雪杖的手，
还有那双写满惊恐却偏要强装镇定的眼睛，莫名地触动了她。那景象模糊地重叠了，
仿佛时光倒流，
她看见了多年前那个第一次站上雪道、摔得满身狼狈、却咬着牙不肯哭出声的自己。“名字？
”林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少年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
“陈默。”他小声回答，声音依旧有些抖，“耳东陈，沉默的默。”“陈默。
”林薇重复了一遍，名字倒是很符合他此刻的表现。“恐高很正常。
很多人第一次站到高处都这样。”她走上前，没有在意他细微的退缩，
只是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歪掉的雪镜。“但这里是滑雪场，不是悬崖。你的恐惧，
雪道不在乎，重力也不在乎。它们只会按照自己的规则来。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所以，你要做的不是战胜恐惧，
而是学会在害怕的时候，还能控制好你的身体和雪板。”陈默怔怔地看着她，似懂非懂。
林薇已经利落地拿起自己的雪板。“走吧，”她侧过头，下巴朝初级道的方向扬了扬，
“恐高，就从还感觉不到‘高’的地方开始。”她迈步向前，
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了几步，她回头，发现陈默还僵在原地，
眼神里充满了对那条缓缓向上延伸的雪道的抗拒。“愣着干什么？
”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跟上。眼睛看前面，别总盯着脚下那点雪。
它跑不了。”陈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笨拙地挪动雪板，
一步一蹭地跟了上来。雪板在他脚下显得格外不听使唤，像个巨大的、别扭的玩具。
林薇放慢了脚步，保持着在他前方一步的距离。风依旧很大，
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不断拂过雪镜。她没有再回头，
但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磕磕绊绊、充满不确定的滑行声，
以及那压抑着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初级道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孩子在嬉闹，
摔倒了便咯咯地笑，爬起来继续横冲直撞。陈默站在雪道起点，
眼神依旧紧张地望向下方哪怕只是非常和缓的坡度。对他而言，
这一点倾斜似乎也构成了巨大的威胁。“重心前倾，”林薇示范着基本站姿，“膝盖微曲，
感觉像是坐在一把看不见的椅子上。对，就是这样。”陈默模仿着她的动作，
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放松点，”林薇用雪杖轻轻点了点他的小腿，“你这么紧张，
雪板都会替你累。”他尝试着放松，但收效甚微。“来，试着滑出去。不用快，
感受一下在雪上移动的感觉。”林薇滑到一旁，给他让出空间。陈默犹豫了一下，
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雪杖向后一撑。雪板向前滑动，速度很慢，
但他的身体立刻开始剧烈地摇晃，手臂胡乱地挥动着寻找平衡。“眼睛看前面！
看远处那棵松树！”林薇提高声音提醒。但提醒来得晚了点。刚滑出去不到两米，
陈默的重心就彻底丢失，整个人像个笨拙的不倒翁，踉跄着朝一边倒去。林薇早有预料，
瞬间滑近，在他彻底摔进雪里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掌隔着厚厚的雪服，
依然能感觉到少年手臂的纤细和骤然绷紧的肌肉。陈默像是被电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手臂，
但林薇抓得很稳。他借着力道，慌忙地重新踩稳雪板，脸颊涨得通红，几乎要埋进衣领里。
“谢谢……谢谢林教练。”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被风一吹就散。林薇松开手：“没事。
记住摔倒前的那个感觉，那就是重心失控的感觉。下次感觉到它要来，提前调整。”“嗯。
”陈默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躲闪着，不敢再看她。他的呼吸很轻，仿佛生怕打扰了谁，
与旁边那些吵闹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接下来的半小时，
就是在不断的摇晃、踉跄、险些摔倒和被扶住中重复。陈默学得并不快，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吃力而认真。他摔倒了三次，
每次都是默默地、手忙脚乱地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然后咬着牙继续。
林薇大多时候只是看着，在他动作变形得实在离谱时，才上前用手扳正他的肩膀或膝盖。
“这里弯曲，不是让你弯腰。”“脚踝用力，锁住雪鞋。”“肩膀放松，你是来滑雪的，
不是来扛麻袋的。”她的指令简短而清晰。休息的间隙，陈默拄着雪杖，胸口微微起伏，
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林薇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
递过去：“歇会儿。补充点能量。”陈默看着递到眼前的巧克力，又看看林薇，
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薇的手指，即使隔着手套，
他也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缩了回去。“谢谢。”他小声说，低头剥开糖纸，将巧克力塞进嘴里。
浓郁的甜香在冰冷的口腔里蔓延开来，驱散了一丝寒意。
也许是因为这丝甜意给了他一丁点勇气，他抬起头，偷偷看向旁边的林薇。
她正望着雪道下方，侧脸线条清晰而利落。阳光穿透稀疏的雪雾，落在她棕色的卷发上，
跳跃着细碎的光点。她的雪服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白色的高领毛衣，脖颈修长。
此刻的她，看起来和“阿姨”这个称呼毫不沾边，反而有一种沉静而专注的温柔。
陈默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林薇忽然转过头。“看够了？”她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看够了就继续。今天至少要学会犁式制动。”陈默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
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如鼓。他赶紧把嘴里最后一点巧克力咽下去，手忙脚乱地抓起了雪杖。
日子在雪板的刮擦声和呼啸的风声中一天天过去。陈默每天都准时出现在雪场，
像上了发条一样。他依旧恐高，站在雪道顶端时脸色依旧会发白，但他不再需要林薇催促，
会自己咬着牙滑下去。他进步很慢，但极其执着。摔倒了，就闷不吭声地自己爬起来，
拍掉雪，继续。有时候摔得狠了，要在地上坐好一会儿，才能缓过劲。但他从不抱怨，
也极少主动求助。只有在他反复尝试某个动作却始终不得要领，或者摔得实在站不起来时，
才会抬起头，目光在雪场上搜寻，直到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求助。林薇通常不会立刻上前。
她给他自己摸索和犯错的空间。直到发现他的错误已经固化，才会滑过去，
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纠正他。“重心再低一点。” “转弯不是靠扭身子，是靠重心转移。
” “眼睛看你要去的地方，雪板会跟着你的视线走。
”她的手指点在他的后背、膝盖、脚踝，隔着厚厚的雪服，力度清晰。
陈默每次都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然后努力按照她的指示去调整。有一次，
他练习转弯时速度没控制好，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侧摔在雪地上，
甚至翻滚了一圈才停下。他躺在雪里，半天没有动静。林薇微微皱眉，滑了过去，
蹲在他身边：“摔哪儿了？”陈默这才慢慢坐起来，头盔和雪镜上都沾满了雪粒，
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声音闷闷的：“没事。”林薇检查了一下他的肩膀和手臂，
确认没有拉伤或扭伤。“速度太快了。还没学会走就想跑？”陈默低下头，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小声说：“林教练，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林薇正帮他拍着身上的雪，闻言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他：“哦？想象中我该多大？
”“我妈说您是这里最有经验的教练，所以……”陈默的声音越来越小，脸颊又开始泛红。
林薇明白过来，有些好笑：“所以觉得我肯定是个老大姐？”她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雪，
“那你以后别在心里偷偷叫我阿姨了。”陈默猛地抬头，脸瞬间红透，像是被说破了心事，
慌乱地辩解：“没、没有！本来也没叫过……”声音却心虚地低了下去，最后几乎听不见。
林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伸出手：“还能起来吗？再来一次，这次注意控制速度。
”陈默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借力站了起来。她的手很有力，
稳稳地拉起了他。他迅速松开，指尖却残留着那短暂的触感。第四天的下午，
阳光难得地穿透了云层，将雪地照得耀眼夺目。
陈默终于能比较流畅地在初级道上完成连续的犁式转弯了。虽然动作还有些生涩，
速度也很慢，但已经像模像样。林薇靠在雪道边的防护栏上，看着他一次比一次滑得稳，
一次比一次更有信心。当他再次成功滑到终点，
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成就感激看向她时，林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
像第一次那样递给他。“奖励。”陈默这次没有迟疑，接过巧克力，
指尖依然小心翼翼避开接触。“谢谢林教练。”他剥开糖纸，小口地吃着。甜味在嘴里化开，
一直甜到了心里。他鼓起勇气，看着林薇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影。“林教练，
您当教练多久了？”“十年了。”林薇看着雪道，声音很平淡。“这么久？
那您一定很喜欢滑雪。”“嗯。”林薇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喜欢它不讲情面。
你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你尊重它，它就给你回报；你轻视它，它就让你吃苦头。很公平。
”陈默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只觉得，能这样一直滑下去，好像也不错。第七天，天气晴好，
湛蓝的天空下，雪山显得格外宁静壮美。陈默站在初级道顶端，
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滑下去。他望着下方那条已经熟悉无比的雪道，眼神闪烁，
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林薇滑到他身边：“怎么了？”陈默转过头，看着林薇，
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林教练，我想试试中级道。
”林薇微微蹙眉：“中级道坡度比这里陡很多，还有几个急转弯。对你来说，
尤其是你现在恐高还没完全克服，有点早。”“我知道。”陈默握紧了雪杖，
“但我感觉我可以了。我初级道已经滑得很熟了。”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恳求，
“您在我后面跟着我，行吗？要是看到我不行，您就立刻喊我停下来。我保证听话。
”林薇看着他。少年眼中的渴望和决心显而易见，甚至压过了那丝惯有的怯懦。
她理解这种心情，每一个初学者在取得一点进步后，都会渴望挑战更难的东西，证明自己。
她权衡了一下。中级道确实有难度，但有她在后面跟着，及时提醒和控制，风险可控。
一直把他按在初级道，反而可能消磨掉他的兴趣和信心。“好吧。”林薇终于点头，
“记住你说的话，感觉不对就立刻停下，或者直接往侧面摔，别硬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