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向东，小镇烟火里的家

1982年的秋天，南方水乡的风里己经带了些凉意，尤其是傍晚时分，河面上飘来的水汽裹着湿冷，往人骨头缝里钻。

林晚秋把最后一缕棉纱穿过织布机的梭子，指尖被粗糙的纱线磨得发红，还沾着几点白色的棉絮。

车间里的轰鸣声终于停歇，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下班铃声像救星似的响起来，震得头顶的灯泡都晃了晃。

工友们陆续收拾东西，王姐走过来撞了撞她的胳膊，笑着说：“晚秋，今天发工资，快去会计室领钱，晚了说不定又要排队。”

林晚秋点点头，心里却没什么期待。

她每月工资二十八块，固定要给家里二十块做生活费，剩下的八块，一半留着给母亲抓药，一半攒着给读高中的弟弟林晓阳交学费。

这点钱，攥在手里就像沙子，怎么都留不住。

她摘下沾着棉絮的工作帽，露出一头乌黑的短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二十二岁的姑娘，本该是爱俏的年纪，可她身上总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也只是悄悄缝补好继续穿。

不是不爱美，是家里的境况，容不得她在穿着上多花一分钱。

会计室里人不多，林晚秋很快领到了工资。

二十八块钱，用牛皮纸信封包着，边角被磨得有些软。

她小心地把信封揣进贴身的衣兜，指尖能摸到纸币的纹路，心里踏实了些——有这钱，这个月母亲的药钱就有了着落，晓阳的资料费也能凑上了。

刚走出会计室，就看见车间主任老张头急匆匆地朝她走来，脸色严肃得吓人。

林晚秋心里“咯噔”一下，老张头平时对她还算照顾，从没这样过，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晚秋，你赶紧跟我走！”

老张头的声音有些急，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厂门口走。

林晚秋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忙问：“张主任，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你爸在车间出事了！”

老张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林晚秋头上，“下午维修机器的时候，被掉下来的零件砸到了，现在己经送镇医院抢救了，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让家属赶紧过去！”

“我爸……”林晚秋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牛皮纸信封“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二十八块钱散了出来，几张纸币顺着风滚了滚，停在墙角。

她顾不上捡钱，脚步踉跄地跟着老张头往厂门口跑，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父亲林建国也是纺织厂的工人，干了一辈子维修，平时最谨慎不过，怎么会突然出事？

她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还笑着说晚上要给她煮红薯粥，让她早点回家，怎么才过了一天，就变成了“情况不太好”？

厂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是老张头的。

他把车推过来，跨上去：“晚秋，你坐后面，我带你去医院，快！”

林晚秋颤抖着坐上后座，双手紧紧抓住老张头的衣角。

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她看着路边飞快后退的白杨树，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祈祷父亲没事，祈祷只是虚惊一场。

镇医院不大，只有一栋两层的红砖楼，门口挂着“镇卫生院”的木牌，灯光昏暗。

林晚秋刚下车，就听见母亲的哭声从急诊室方向传来，那哭声撕心裂肺，让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妈！”

林晚秋冲进急诊室门口的走廊，看见母亲李秀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泪痕，旁边还站着局促不安的弟弟林晓阳。

李秀兰看见女儿，哭得更凶了，扑过来抓住林晚秋的手：“晚秋，你爸他……他还在里面抢救，医生说要预缴一百块医药费，咱们家哪有那么多钱啊……”一百块。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林晚秋的心上。

家里的存款早就被母亲的病耗光了，她刚领的二十八块钱还掉在厂里，就算加上家里那点零碎的毛票，也凑不够五十块，更别说一百块了。

林晓阳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姐，我刚才去跟医生说，能不能先欠着，医生说不行，说再不交钱，就……就不抢救了……”林晚秋看着紧闭的急诊室大门，门上的“急诊”两个红色大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深吸一口气，擦掉脸上的眼泪，扶着母亲站起来：“妈，你别着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爸一定会没事的。”

话虽这么说，可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她在镇上没什么亲戚，工友们也都是挣死工资的，谁家都不宽裕，就算开口借，也未必能借到一百块。

她让晓阳陪着母亲在走廊等着，自己转身往厂门口跑。

她得先把掉在厂里的二十八块钱捡回来，那是目前唯一能拿到的钱。

夜风更冷了，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几盏路灯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

林晚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发闷，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带她去河边看船；想起父亲每次发工资，都会给她买一块水果糖，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吃；想起父亲昨天还说，等冬天的时候，要给她做一件新棉袄……越想，心里越疼。

她不能失去父亲，这个家不能没有父亲。

跑回纺织厂的时候，厂区己经没人了，只有传达室的灯还亮着。

林晚秋在会计室门口的墙角找到了那二十八块钱，几张纸币被风吹得有些脏，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紧紧攥在手里。

就在她准备转身再去想办法借钱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林晚秋？”

林晚秋愣了一下，转过身，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和她一样的蓝布工装，身材高大，肩膀很宽，只是走路的时候，左腿有些轻微的跛。

是陆向东，厂里的技术骨干，听说还是高中生，在这个年代，算是文化人了。

陆向东平时话不多，总是一个人埋头干活，林晚秋和他没什么交集，只知道他早年因为救人，左腿受了伤，所以走路才会跛。

“你怎么还在这儿？”

陆向东走过来，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和手里攥得皱巴巴的钱，眼神里多了几分担忧，“出什么事了？”

林晚秋不想跟外人说家里的事，尤其是现在这么狼狈的时候。

她摇摇头，想绕过他离开：“没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可她刚走了两步，就被陆向东叫住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我刚才听老张头说，你爸在车间受伤了，送医院了？”

林晚秋的脚步顿住了，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

她咬着嘴唇，不想在他面前哭，可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陆向东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暗恋林晚秋两年了，从她进工厂的那天起，就注意到了这个沉默却坚韧的姑娘。

她总是最早来车间，最晚走，干活认真，还经常帮工友们的忙。

他知道她家里条件不好，母亲常年卧病，弟弟还在上学，却从来没见她抱怨过一句。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林晚秋面前：“这里面有五十块钱，你先拿去给叔叔交医药费，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林晚秋看着那个信封，愣住了。

五十块钱，对现在的她来说，简首是救命钱。

可她和陆向东不熟，怎么能平白无故拿他的钱？

“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

林晚秋把信封推了回去，声音带着哽咽，“谢谢你，但是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现在这种时候，别逞强。”

陆向东把信封塞到她手里，语气很坚定，“叔叔的命最重要，钱的事以后再说。

你赶紧去医院，别耽误了时间。”

林晚秋攥着那个信封，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纸币的厚度，心里五味杂陈。

她抬头看着陆向东，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额前的碎发，眼神很认真，没有丝毫戏谑或轻视。

“我……我会还你的。”

林晚秋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重复，“我一定会还你的。”

陆向东看着她泛红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先去医院吧，叔叔还在等着。”

林晚秋点点头，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跑。

跑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陆向东还站在路灯下，看着她的方向。

那一刻，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在绝望的黑夜里，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五十块钱，只是一个开始。

陆向东的帮助，远比她想象的要多，而她的人生，也将因为这次意外，彻底偏离原本的轨道。

急诊室的门还关着，父亲的生死未卜，一百块的医药费只凑到了七十八块，剩下的钱该去哪里找？

陆向东为什么会突然给她这么多钱？

无数个问题在林晚秋的脑海里盘旋，让她在奔向医院的路上，既焦虑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