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粗暴地碾过铁轨接缝，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呻吟，仿佛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正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驶向一个未知的终点。
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汗味、廉价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一股子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属于路途本身的粗粝气息。硬座硌得屁股生疼，空气闷热粘稠，像一块湿透的抹布糊在脸上。
林轩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布满灰尘和模糊指纹的车窗玻璃。窗外是飞逝的、单调重复的北方初冬景象，光秃秃的褐色田野，枝桠狰狞的杨树林，远处低矮的村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薄雾里，偶尔闪过几座孤零零的土丘。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凉、坚硬，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冷意。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深潭，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微微抿紧的、略显单薄的嘴唇，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十八岁的身体包裹在崭新的、带着折痕的冬季作训服里，显得有些空荡。
这身军绿，和他过去十八年尘土飞扬、带着机油味的生活格格不入。他像一头被突然关进陌生笼子的幼兽，带着警惕，本能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车厢里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样刚入伍的新兵蛋子。有的兴奋地高谈阔论，脸红脖子粗地吹嘘着自己在家乡的光荣事迹；有的紧张得坐立不安，眼神躲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还有的则像林轩一样沉默，目光投向窗外，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或是对过去的告别。
林轩旁边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叫王强，从上车起嘴巴就没停过，一会儿抱怨火车太慢，一会儿又憧憬着部队里的大鱼大肉，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对未知军营生活的天真想象。
“林轩，你说咱部队里真有坦克吗？能开不？”王强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兴奋。
林轩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王强有些讪讪，但很快又被自己的话题吸引：“听说新兵连班长都可凶了，动不动就罚人跑圈、做俯卧撑。不过咱是去当兵，又不是去享福，对吧？吃点苦怕啥……”他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林轩没接话。吃苦？他扯了扯嘴角，一个几近于无的弧度。在修车铺当学徒时，躺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钻车底，冬天冻得手指开裂，夏天蒸笼似的车库里汗流浃背，老板的呵斥比鞭子还利索。那滋味，可比想象中所谓的“苦”实在得多。他沉默地听着王强喋喋不休的憧憬和担忧，目光却穿透了车窗上的灰尘，投向更远处模糊的地平线。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终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站缓缓停下。站牌上的字迹模糊不清，站台简陋，寒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
“新兵一连！这里集合！”
“新兵二连的！看旗子！”
“三连！动作快点！”
粗暴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站台上，几个穿着笔挺军装、戴着大檐帽的军官和士官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乱哄哄涌下车厢的新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只有一种审视和估量的冰冷。
林轩拎起自己那个半旧的、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旅行袋，跟着人流走下火车。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带着泥土和铁轨特有的味道。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不是因为激动，更像是一种面对陌生环境的防御姿态。
“新兵三连！看这边！排成三列！快！磨蹭什么？等着过年吗！”一个身材魁梧、肩宽背阔的士官站在高处，声音洪亮得像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脸色黝黑，下巴方正，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扫过之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他臂章上的三道粗拐，显示着三期士官的资历。
林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人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又像一柄未出鞘的刀，浑身散发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摔打才有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林轩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带着衡量，像在掂量一块矿石的成色。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按照口令，站进队列。
集合、整队、报数。过程混乱而嘈杂，新兵们像一群受惊的鸭子，在军官们严厉的呵斥和推搡下勉强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形。林轩的位置靠后，他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但那种来自四面八方、无所适从的混乱感依旧挥之不去。
“目标：营区！距离：五公里！跑步——走！”没有任何缓冲，命令直接下达。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哀嚎和吸气声。五公里？刚下火车就跑？很多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痛苦的表情。但军官们根本不理会这些，带头跑了起来，步伐沉重有力。队伍被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开始移动。
林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让他精神一振。他调整步伐，跟了上去。旅行袋在身侧晃荡，不算太重，但跑起来也是个负担。脚下的路是粗糙的砂石路，硌得脚底板生疼。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队伍很快拉开了距离。有人气喘如牛，有人步履蹒跚，抱怨声、咳嗽声、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林轩跑在队伍中段，步伐稳定，呼吸均匀。这点负重和距离，对他常年干体力活的身体来说，构不成太大压力。他甚至有余力观察周围的环境：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远处能看到营区灰色的围墙和隐约的营房轮廓，透着一股肃杀和冰冷。
跑了大约三公里，队伍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掉队的越来越多。一个身材瘦弱的新兵脸色煞白，脚步踉跄，眼看着就要摔倒。林轩正好跑在他旁边，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瘦弱新兵喘着粗气，感激地看了林轩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