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很大,苏晚拖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轮子磕在青石板路凹凸不平的缝隙里,哐当哐当,
像是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跳。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那个号码,
曾经被她置顶,标注为“全世界最爱我的笨蛋”,现在想想,真是讽刺得让人牙酸。
几分钟前,那个“全世界最爱我的笨蛋”和被她称为“最好闺蜜”的赵琳,在她的公寓里,
在她买的沙发上,上演了一出限制级戏码。她因为采访提前结束兴冲冲回家,
想给他一个惊喜,却撞破了这场精心策划的“惊喜”。徐哲慌乱地提裤子的模样,
赵琳那声矫揉造作的尖叫,还有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属于陌生香水的甜腻气味,
混着他们语无伦次的辩解,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五脏六腑里来回绞。她没哭没闹,
甚至异常平静地转身,开始收拾行李。徐哲上来拉她,被她用尽全力甩开。
赵琳裹着毯子还在说什么“晚晚你听我解释,我们喝多了…”,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是机械地把自己的衣服、书、画稿,塞进箱子里。
然后她拖着这堆沉重的、代表了她过去几年全部感情的废物,
一头扎进了江城初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无处可去。父母远在异地,朋友…?
出了这种事,她短时间内谁也不想见。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上,
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往衣服里灌,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行李箱的轮子又一次卡死,
她用力一拽,拉杆脱手,箱子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她站在原地,喘着气,
看着那堆瘫在水洼里的行李,一种巨大的、近乎绝望的疲惫感猛地攫住了她。视线模糊,
不只是因为雨水。她胡乱抹了一把脸,抬起头,试图辨认方向,却发现自己慌不择路,
竟钻进了老城区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灰墙黛瓦,被雨水冲刷得湿亮,
寂静得只听见雨声和自己的呼吸。然后她看见了那家店。窄窄的门脸,
旧木招牌被岁月侵蚀得泛白,刻着“旧年”两个字。橱窗里堆着满满的书,
暖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内里的景象,
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的茧。鬼使神差地,她扶起行李箱,
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门楣上的风铃叮咚一声,清脆,却并不吵闹。
一股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旧纸张特有的微潮干燥的霉味,油墨的淡香,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檀香又像是茶香的气息,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并不难闻,
反而有种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书店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深得多,顶天立地的书架挤挤挨挨,
上面塞满了书,地上也堆着一摞摞等待上架的书山,只留下窄窄的通道。灯光是暖黄的,
并不十分明亮,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书本的轮廓,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安静得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偶尔书页翻动的沙沙响。一个男人背对着她,
站在一架木梯上,正专注地整理着高处的书籍。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口挽到手肘,
露出清瘦的手臂线条。动作不疾不徐,手指修长,拂过书脊,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
苏晚的闯入,似乎并没有惊扰到他。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声音清淡,像窗外的雨:“随便看。
”她僵在原地,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冰冷黏腻,头发还在滴水,
脚边是一滩迅速扩大的水渍。行李箱的轮子也弄脏了门口那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编织地毯。
她像个误入别人精心打捞过的圣地的野蛮人,狼狈不堪,无所适从。
梯子上的男人似乎这时才察觉到她的异常。他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从梯子上下来。
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很清隽的一张脸,肤色偏白,鼻梁很高,嘴唇的弧度有些薄,
但组合在一起却异常协调,透着一种安静的、书卷气的英俊。他的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湖,
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看向她。苏晚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准备接受盘问,或者驱赶。
她现在的样子,确实不像个正常的顾客。他却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旁边的柜台,
拿起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干净柔软的白毛巾,
在热水瓶里倒了些热水浸湿又宁到半干,然后走过来,递到她面前。“擦擦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怜悯,没有好奇,
只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不会让人感到负担的温和,“需要的话,角落那边有座位,可以休息。
也可以哭出来。”最后那句话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苏晚强撑了一路的硬壳。
鼻腔猛地一酸,眼前再次模糊。但她立刻死死咬住了下唇,深吸了一口充斥着书香的空气,
抬起下巴,接过那条温热的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两把,
声音带着淋雨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谁说我要哭?
”她苏晚,就算是被全世界背叛,也绝不会在陌生人面前掉一滴眼泪。
男人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倔强紧抿的嘴角,没再说什么,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转身重新走向那架木梯,继续他之前的工作,仿佛她只是店里一个最寻常的过客,来了,
走了,都无需过分关注。这种无视,反而让苏晚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
她攥着那块温暖的毛巾,它散发着干净的气息和恰到好处的热量,
一点点驱散着她指尖的冰凉。她拖着行李箱,尽量不发出太大声音,
艰难地穿过书堆之间的狭窄通道,走向他刚才示意的角落。那里确实有一张小沙发,
旧旧的姜黄色,旁边还有一个矮矮的书架,上面随意放着几本绘本和艺术图册。
沙发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插座。像是沙漠里的旅人看到了绿洲,
她几乎是瘫坐在了那张柔软得恰到好处的沙发里。身体陷进去,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手机又一次震动,屏幕上跳跃着“徐哲”的名字。她盯着那两个字,胃里一阵翻腾。
直接拉黑了号码,然后是世界另一头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世界终于清静了。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细密的、温柔的沙沙声。
书店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远处那个男人偶尔移动书本的细微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木头的气息,温暖,干燥,有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宁静。她靠在沙发里,
身上渐渐回暖。情绪像退潮后的沙滩,暂时只剩下空旷的疲惫。
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书架的一排书脊上,模糊的 titles 掠过眼前,
却一个也没看进去。不知过了多久,一本封面素雅的书被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矮桌上。
她茫然抬头。是那个老板。他手里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白水,放在那本书旁边。
“也许可以看看。”他语气依旧平淡,“或者只是放着。”他说完,没等她回应,
便转身离开了。苏晚的视线落在那本书上。很旧的版本,
书名是《不如让每天发生些小事情》。作者的名字她不熟悉。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
拿起了那本书。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带着岁月独有的味道。她翻开第一页。然后第二页,
第三页…是一些简单的,甚至称得上琐碎的生活随笔,配着拙朴的插画。
写下雨天窝在沙发里听雨声,写路过面包店闻到刚出炉的香气,写帮一只瘸腿的小狗找到家,
写邻居老奶奶送来的、做得有点咸的酱菜…没有大悲大喜,没有跌宕起伏,
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虔诚的生活态度,在字里行间缓缓流淌。看着看着,
那颗被愤怒、背叛和冰冷雨水浸泡得僵硬麻木的心,仿佛被这细碎平凡的温暖一点点熨烫着,
微微回软。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不远处,梯子上的男人目光轻轻掠过她,
看到她终于不再挺得僵直的脊背和微微低垂的、不再充满戒备的脖颈,然后低头,
继续擦拭手中那本旧书的封皮。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老旧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飞舞的尘埃变得清晰可见,像金色的星屑。苏晚抬起头,望着那道光,久久没有动弹。
风铃又叮咚一响。一个背着书包、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跳着跑了进来,
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不断扭动的小土狗。“陆哥哥!”小女孩声音清脆,
“奶奶让我来还书!还有,豆豆好像踩到水坑了,爪子脏了!”梯子上的男人——陆哥哥,
应声下来,接过小女孩递来的书,又自然地拿出几张纸巾,递给小女孩:“擦干净,
别让它乱跑。”“知道啦!”小女孩蹲下身,认真地给叫豆豆的小狗擦爪子。过了一会儿,
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慢慢走进来,老爷爷手里拄着伞当拐杖。“小陆啊,
”老奶奶笑眯眯的,“上次你帮我找的那本讲织毛衣的书,真好用,我又给你织了副手套,
秋天戴!”老爷爷在一旁点头,看向陆老板的眼神很是慈祥。陆老板一一回应,话不多,
但态度温和耐心。他收下手套,道了谢,
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老奶奶:“晒干的桂花,您拿回去泡茶喝。”小小的书店里,
因为这几个人的到来,忽然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那种温暖是流动的,真实的,
扎根在这幽深巷弄里的。苏晚蜷在角落的沙发里,像个躲在壳里的蜗牛,偷偷看着这一切。
那只被擦干净爪子的小狗豆豆,挣脱了小主人的怀抱,嗅嗅闻闻地,
竟然摇着小尾巴跑到了她的脚边,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裤脚。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小女孩赶紧跑过来,抱起小狗,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姐姐,对不起,豆豆不咬人的。
”苏晚看着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和小狗同样乌溜溜的眼珠,沉默地摇了摇头。
小女孩冲她咧嘴一笑,抱着小狗跑回了爷爷奶奶身边。
老奶奶似乎这时才注意到角落里的苏晚,看到她身边巨大的行李箱和略显苍白的脸色,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宽和。
他们很快离开了。书店里又恢复了安静。但那种人间烟火的暖意,似乎残留了下来。
苏晚重新拿起那本《不如让每天发生些小事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窗外的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光斑移动,落在她的指尖,暖洋洋的。她忽然觉得很困,
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困倦。她歪在沙发里,抱着那本书,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模糊间,
她感觉到有人轻轻走近,然后,一件带着清淡皂角香气的薄毯,盖在了她的身上。动作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彻底沉入了黑甜的梦乡。醒来时,书店里已经亮起了灯。
不是白炽灯刺眼的光,而是更加柔和的、鹅黄色的灯光。身上盖着那条薄薄的灰色毯子,
皂角的清香若有若无。她坐起身,发现矮桌上那杯水已经冷了,
但旁边多了一小碟奶香的饼干,做成小熊的形状。书店老板还在整理书籍,
位置换到了另一排书架,神情专注,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苏晚看了一眼手机,
晚上七点了。她竟然睡了这么久。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脸上微微一热。男人似乎没有听见,依旧专注着手里的活。
苏晚站起身,把毯子叠好,放在沙发上。她犹豫了一下,走到柜台前。“那个…谢谢。
”她声音有些干涩,“毛巾…和毯子。还有,这本书,多少钱?”男人抬起头,看向她。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书是旧的,不值什么钱。”他说,“喜欢就拿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边的行李箱:“需要帮你叫车吗?”苏晚摇了摇头。叫车?
她能去哪里?找个酒店暂住一晚吗?然后呢?一种巨大的迷茫和空茫再次席卷而来。
她的目光落在柜台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那里放着一些画筒和颜料盒,
旁边立着一块小小的牌子:“招聘***插画师,整理书稿,待遇面议”。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荒谬又大胆的念头窜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泛白,
抬起头,迎上男人的目光,
用一种几乎耗尽所有勇气的、破釜沉舟的语气开口:“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我…”她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补充,“我是画插画的。刚…毕业不久。
可能需要一个地方…暂时落脚。”说完这些话,她立刻垂下了眼睛,不敢再看对方。
脸颊滚烫。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多么突兀,多么不合常理。
简直像个走投无路开始胡言乱语的疯子。书店里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老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就在苏晚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
准备拖着箱子狼狈逃离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回应。不是拒绝。也不是立刻的应允。
而是一个简单的,听不出情绪的。“嗯。”她猛地抬起头。男人正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
像是早已看穿她的窘迫和绝望,却又奇异地不含任何评判与怜悯。
“店里确实有些旧书需要修补,内页插画也需要临摹备份。”他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