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门亲事,便算一言为定了?”喜婆尖细又油滑的嗓音像一根蘸了蜜的绣花针,
不偏不倚,精准地刺入沈云瑶的耳膜。嗡的一声。世界仿佛被劈开,
一半是眼前暖阁里氤氲的茶香和沉闷的空气,另一半,是那场下了一天一夜,
浇得她骨头缝里都浸满寒意的冰冷秋雨。泥石流……是了,是泥石流。
她抱着怀里早已没了声息,身体都开始发僵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路上,
想去镇上求最后一位大夫。可笑。陈子谦早就卷了家里最后一点铜板,跟着那富家庶女跑了,
她上哪儿去凑那二两银子的诊金?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抛下一切换来的“与君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竟是这样一个家徒四壁、夫君背弃、幼子夭亡的结局。雨水混着泥浆从头顶灌下来,
迷了她的眼,也冲垮了她最后一口气。山石滚落的轰鸣,是她此生听见的最后声响。
可现在……沈云瑶的指尖猛地一颤,那细腻温润的茶杯触感是如此真实,
真实到让她浑身发冷。她艰难地抬起眼,视线穿过蒸腾的热气,落在了对面的男人身上。
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单薄,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正是读书人最引以为傲的清高与落魄。他正微微垂着眼,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腼腆笑意,
仿佛对这门亲事志在必得,又碍于君子风度,不好表现得太过急切。陈子谦。是他。
是这个毁了她一辈子的男人。这一瞬间,前世种种,那些被他用花言巧语描绘出的美好未来,
那些她在无数个深夜里缝补浆洗的辛劳,那些她为了他一句“阿瑶,
委屈你了”而甘之如饴的付出,还有最后,他卷走一切,榨干利用价值之后,转投新人之后,
头也不回的背影……所有画面都化作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在她心口反复搅动。
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冰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瑶儿?
”母亲略带喜悦和催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喜婆问话呢,你这孩子,是欢喜得傻了不成?
快应一声。”父亲沈立安也捋着胡须,脸上是难得的笑意,显然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
陈子谦虽然家贫,却是百里闻名的秀才,人人都说他将来必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女儿自小就倾心于他,如今能得偿所愿,也算是一桩美谈。陈子谦抬起眼,
目光温柔地望向沈云瑶,那眼神,与记忆中她重病卧床,他却只是不耐烦地递上一碗冷水时,
一模一样。虚伪,恶心。喜婆见她迟迟不语,又笑着打圆场:“哎哟,
我们沈家姑娘这是害羞了!也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哪能不羞?沈老爷,沈夫人,
我看这事啊,就这么定了!保管一对璧人,和和美美!”“好,好,定了!
”沈立安一拍大腿,便要应下。“我不同意。”三个字,清清冷冷,
像是数九寒天里的一块冰,瞬间砸碎了满室的其乐融融。暖阁里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了。
喜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沈立安拍下去的大腿也停在了半空,就连沈母,也惊讶地张大了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云瑶身上。她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
发出一声轻微而决绝的“嗒”。她抬起头,迎上陈子谦那错愕中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重复道:“我说,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死过一次的人,
还有什么好怕的?她绝不会,再踏入那个地狱半步!“胡闹!”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立安,
他脸色一沉,厉声呵斥,“云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岂容你一个女儿家说同意就同意,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是啊,瑶儿,”沈母也急了,
连忙拉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你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不还跟娘说,非陈秀才不嫁吗?
怎么今天就……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沈云瑶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神,心中一痛。是啊,
前世的自己,可不就是被猪油蒙了心,一头扎进了陈子谦编织的情网里,闹得满城风雨,
非君不嫁。也正是因为这样,父母才会在她重生拒婚的此刻,感到如此的不可思议和愤怒。
可她要如何解释?说自己死过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个男人的真面目?他们只会当她疯了。
对面的陈子谦此刻也终于回过神来,他那张清俊的脸上,
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受伤与委屈的神情。他站起身,对着沈立安和沈母深深一揖,
声音里满是愧疚与恳切:“沈伯父,沈伯母,定是子谦哪里做得不好,惹云瑶姑娘生气了。
云瑶姑娘,你若是有什么不满,只管说出来,子谦一定改。
万万……万万不要因此气坏了身子,更不要因此违逆伯父伯母的意思。”好一番以退为进,
好一个“善解人意”。他三言两语,便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实则却把沈云瑶推到了“无理取闹”、“不孝任性”的境地。果然,沈立安的脸色更黑了。
“你听听!你听听人家子谦说的什么话!”他指着沈云瑶,气得手都发抖,
“人家这般为你着想,你却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你让陈秀才的脸往哪儿搁?
让我们沈家的脸往哪儿搁?”“这几日城里谁不知道你为了见陈秀才,天天往城西的渡口跑?
现在人家依足了礼数上门提亲,你倒拿乔起来了!沈云瑶,我告诉你,今天这门亲事,
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父亲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沈云瑶的心沉了下去。
她忘了,前世的自己为了这段“爱情”,究竟有多么奋不顾身,多么不知廉耻。
她早已将自己的后路,亲手堵死了。如今在所有人眼里,她拒绝陈子谦,
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是欲擒故纵的低劣把戏。“爹,娘,”沈云瑶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女儿不是在耍脾气。女儿只是觉得,终身大事,
还想……再考虑考虑。”她不能硬碰硬,只能用拖延之计。“考虑?你还要考虑什么?
”沈立安怒气不减,“名声!一个女儿家最重要的名声!你跟子谦的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你现在反悔,以后还怎么嫁人?谁家正经人敢娶你?”沈云瑶的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是啊,
上辈子她死在泥石流里,无人收尸。而陈子谦呢?他靠着富家庶女的资助,一路青云直上,
听说后来还中了举,另娶了高门贵女,风光无限。谁还记得那个为了他赔上一生的沈家女儿?
世人只会说,她不知检点,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也是活该。“伯父,您别动怒。
”陈子谦再次开口,他走到沈云瑶面前,目光“深情”地凝视着她,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哄的温柔,“阿瑶,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是我们……是我们进展太快,
吓到你了吗?没关系,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那声“阿瑶”,亲昵又自然,
仿佛他们已是多年的夫妻。沈云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恶心,别开脸,
声音冷硬如铁:“我说了,我不同意。没有为什么。”这油盐不进的态度,
彻底激怒了沈立安。“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来人!把小姐给我带回房间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老爷!
”沈母大惊失色。“子谦,让你见笑了。”沈立安铁青着脸,转向陈子谦,语气却缓和下来,
“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不懂事。你放心,此事绝无更改的余地。半个月后,
我沈家必定八抬大轿,将云瑶送到你府上!”半个月!沈云瑶如遭雷击。前世,
从提亲到成婚,足足隔了三个月。怎么这一世,竟变成了半个月?是了,
定是自己方才的激烈反抗,让父亲觉得夜长梦多,索性快刀斩乱麻。
“不……不可以……”她喃喃自语,脸色瞬间惨白。陈子谦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眼底深处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他对着沈立安又是一揖,言辞恳切:“伯父言重了。
既然如此,那子谦便等云瑶姑娘的好消息。只是还请伯父伯母莫要太过苛责于她,
她或许只是一时想岔了,万不可因此伤了父女和气。”他越是“大度”,
沈立安便越是觉得愧对他,也越是坚定了要将女儿嫁过去的决心。
两个健壮的婆子已经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沈云瑶的胳膊。“小姐,得罪了。
”沈云瑶没有挣扎。她知道,此刻任何挣扎都是徒劳,只会换来更严厉的禁锢。
她被半拖半拽地拉出了暖阁,经过陈子谦身边时,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
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了前世的痴迷和爱恋,
她只看到了无尽的凉薄、算计,和一丝隐藏在最深处的,对她这块垫脚石的轻蔑。
陈子谦被她看得心中一凛,竟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沈云瑶忽然笑了,笑得凄凉又讽刺。
她什么都没说,任由婆子将她带走。“砰”的一声,房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沈云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落在地。完了。一切都完了。她重生了,
却好像什么都改变不了。她依旧要嫁给那个***,重复上一世的悲剧。不。不!绝不!
一想到怀里孩子冰冷僵硬的触感,想到自己被泥浆淹没时的窒息,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从她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她不能坐以待毙!半个月,
她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跑。必须跑!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疯长。
可是……要怎么跑?她身无分文,被锁在房里,外面还有人看守。就算能逃出沈家,
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能跑到哪里去?沈云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开始盘点自己拥有的一切。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个个抽屉。
里面只有几支廉价的银簪,几对成色不佳的耳环,还有一些女孩子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