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坐在邮电局家属院的老槐树下,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巷口——那里是邮递员老李每天送信的必经之路。
“秋林,又在等信呐?”
隔壁张婶端着一盆刚洗完的西红柿走过,红通通的果子上还挂着水珠,“你这孩子,打小就稳当,这会儿倒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秋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里的蒲扇又加快了几分。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份焦急里藏着多少期待。
三个哥哥都是大学生,都不在邮电系统,只有他,一路读到高中毕业,一心想报考南京邮电学院——那可是邮电系统里响当当的大学,听说毕业出来就能进市邮电局,端上“铁饭碗”。
院子里的老座钟敲了两下,蝉鸣声突然歇了片刻。
秋林猛地站起身,他听见了老李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叮铃铃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秋林!
秋林在家吗?”
老李的大嗓门隔着院墙就传了进来,“南京来的挂号信,快拿图章!”
秋林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母亲正在厨房择菜,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跟着父亲一前一后冲了出来。
父亲手里还攥着刚写了一半的电报底稿——那是准备万一没考上,就托人给秋林在县城邮电所找活儿的。
红底黑字的信封递过来时,秋林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信封右上角印着“南京邮电学院”几个烫金大字,摸上去还有点硌手。
父亲抢过信封,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用了大半辈子的牛角图章,在印泥盒里按了按,“啪”地盖在收信人一栏上,红色的印记像朵突然绽放的花。
拆开信封的那一刻,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录取通知书的封面是天蓝色的,印着校徽和校训,里面那张薄薄的纸上,秋林的名字端端正正地排在录取名单里,专业一栏写着“数字微波通信专业”。
“中了!
咱秋林中了!”
父亲突然把通知书举过头顶,平日里总是严肃的脸上,皱纹里都挤满了笑。
母亲拿手帕捂着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一滴落在胸前的围裙上——她和丈夫在邮电局干了一辈子,从最初骑二八杠跑乡村邮路,到后来在机房里守着载波机,最清楚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半个钟头就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先是三楼的王大爷拎着一瓶橘子罐头跑过来,他是父亲的老同事,退休前是市话班的班长:“老秋,你可真有福气!
这邮电学院出来,将来可是要坐办公室画图纸的,比咱们爬电线杆强多喽!”
接着是三个在外地工作的哥哥打来了电话。
大哥在学校上班,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回音:“小老弟,哥这个月发了奖金,给你寄过去当学费!”
二哥在兰州工作,说话时还能听见背景里“滴滴答答”的电报声:“等你开学,哥请假送你去南京,顺便看看长江大桥。”
三哥在淮北煤矿工作,说要给秋林买个收音机。
傍晚时分,秋林的几个同学也来了。
班长高峰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车后座上载着团支书李丽,两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本崭新的笔记本。
“秋林,恭喜恭喜!”
高峰把自行车往槐树上一靠,从网兜里掏出笔记本,“这是咱班委会凑钱给你买的,以后到了南京,可别忘了给我们写信。”
李丽红着脸递过一个布包:“这是我妈做的芝麻饼,路上带着吃。
听说南京的夏天比咱这儿还热,你可别中暑了。”
秋林接过布包,还能感觉到里面的温热,芝麻的香味混着棉布的气息,让人心里暖暖的。
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亲戚们陆陆续续地赶来。
三姑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塞给秋林一个红包:“好孩子,有出息!
你姑爷爷要是还在,准得把他那杆用了一辈子的铜烟袋给你当念想。”
姑父则拉着秋林的手,一个劲地叮嘱:“到了学校要好好学,将来进了邮电局,可别忘了帮你表哥留意个岗位,他在粮站总说没前途……”母亲在厨房和堂屋间来回忙碌着,杀了家里那只最肥的老母鸡,又从坛子里掏出腌了半年的腊肉。
父亲则被一群老同事围着,在葡萄架下喝酒,酒喝到兴头上,就开始讲秋林小时候的事:“这孩子三岁就爱蹲在机房看载波机,说那些闪着的小灯像星星……”夜色渐浓,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秋林坐在葡萄架下,手里捧着那封天蓝色的录取通知书,听着大人们的笑声和蝉鸣交织在一起。
他想起父亲常说的,邮电人就像一颗颗螺丝钉,看似不起眼,却连着千家万户的信与情。
而他即将踏上的路,或许就是从这个蝉鸣不止的夏天开始,沿着父辈们走过的邮路,走向更远的地方。
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秋林抬头望向星空,觉得那些闪烁的星星,真像机房里永远亮着的信号灯,在黑夜里指引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