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剧院像一座沉没在时间淤泥里的巨兽,荒凉盘踞在城市遗忘的角落。
传闻比它的砖石更冰冷——深夜偶有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或是凄婉的唱段无端响起,穿透紧闭的门窗;最多的是关于失踪,那些好奇的、迷路的、不信邪的人,走进去,便如同水珠蒸发在夏日街头。
而我,被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和手机地图上诡异的空白导航,逼到了它巨大的门廊下。
雨水冰冷,顺着脖颈灌进去,激得我一阵哆嗦。
巨大的廊柱投下扭曲的阴影,那两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橡木门,竟虚掩着,仿佛刚刚吞吐过什么,又或者,正无声地邀请。
门缝里漏出的光不是电灯的惨白,而是某种摇曳的、暖黄色的,像极了旧时煤气灯的光晕,在这暴雨夜里,妖异得不合时宜。
鬼使神差。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只能用这个词解释。
我推开了那扇门。
预想中的灰尘和霉腐气息并未扑面而来。
只有一股浓重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无数花朵剧烈盛放后急速腐烂,又混杂了某种古老的、说不清的香料,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进肺叶。
内部极尽奢华,是旧时代的辉煌残影。
猩红的天鹅绒包裹一切,从墙壁到栏杆,巨大的水晶吊灯没有点亮,深处阴影里,无数水晶坠子无声地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像黑暗中窥视的眼。
最让我心脏骤停一秒的是——观众席。
并非空无一人。
密密麻麻,座无虚席。
每一个猩红的天鹅绒座椅上,都端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它们安静得出奇,纹丝不动,像一排排精心摆放的、穿着旧日衣冠的人偶。
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它们的脸,只能捕捉到一些轮廓:高耸的礼帽,宽大的裙撑,僵硬的肩线。
整个观众席被一种坟墓般的寂静笼罩,那寂静如此沉重,几乎能压碎耳膜。
我被钉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恐惧尖啸着让我转身逃跑,但某种更深邃、更扭曲的好奇心,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脚踝。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一片死寂的“人群”,然后,猛地定格——第一排。
正中央。
一个空座。
在那无比“满”的世界里,那个空缺扎眼得令人窒息。
它像一个等待了亿万年的黑洞,散发着不祥的引力,拉扯着我的神经。
周围的“观众”越是凝固,那个空位就越是显得……饥渴。
跑。
脑子在尖叫。
但我的腿,却自作主张地,一步,一步,朝着台下走去。
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我滑入第一排的走道,从那些纹丝不动的“人”身前经过。
我不敢看它们,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的、没有实质的视线,烙铁一样钉在我背上。
空座就在眼前。
猩红的天鹅绒微微凹陷,仿佛上一个离场的人刚刚起身。
我像***控的木偶,僵硬地转身,坐下。
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渗入皮肤,激得我汗毛倒竖。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声音,紧贴着我的左耳廓响起,气流冰冷,带着一种陈旧的、像是被灰尘堵塞的嘶哑:“终于……”我猛地一颤,几乎弹起来,却被无形的压力钉在座位上。
脖颈僵硬得像石头,根本无法转向声音的来处。
眼角余光只能瞥见左边那个“人”模糊的侧影,礼帽的轮廓,以及搭在扶手上、戴着白色手套、却干瘪得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手。
那声音继续低语,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在刮擦我的耳膜:“……有人能看见我们了……”它停顿了一下,那停顿里饱含着某种令人胆寒的、积累了漫长岁月的贪婪。
“这个位置……空了七十年……”七十年。
空座。
看见我们。
破碎的词语在我冻结的脑浆里碰撞,却拼凑不出任何能理解的意义。
只有最原始的恐惧,像高压电流瞬间击穿每一寸血肉。
就在这时——轰!
舞台上方,沉重的暗红色金丝绒幕布,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两侧拉开!
积攒的灰尘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那妖异的光线下翻滚飞舞。
露出了后面的“布景”。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的、不成调的呜咽。
那不是布景。
是尸体。
密密麻麻的尸体。
像被无形线绳操纵的、巨大而残缺的人偶,悬吊在舞台的半空,从最高处的顶棚一首垂到离地板只有半人高的地方。
足尖无一例外地,朝着地面。
男女老少,穿着属于不同时代的衣服。
近前的几具,服装现代,甚至有一件印着夸张动漫图案的T恤,像是刚失踪不久。
稍远的,是几十年前的款式,工装、列宁装、旗袍……越往深处,越是陈旧,最遥远的那几具,早己风干成漆黑的枯骨,套着腐朽破烂、勉强能看出是长衫马褂的布片,在空中缓慢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旋转。
数百具。
或许上千具。
像一片倒挂的、沉默的森林。
它们随着幕布拉开带来的微弱气流,轻轻晃动、旋转,僵首的脚尖划着诡异的弧线。
所有尸体的脸——那些尚未完全腐烂的——都朝着观众席的方向。
眼睛的位置是空洞的黑窟窿,嘴巴以各种极度惊骇的角度撕裂张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无法言说的极致恐惧。
一场为台下“观众”精心准备的、跨越了数十年的永恒展览。
而我就是那个唯一迟到的、坐在特等席的活人观众。
“嗬……嗬……”我喉咙里只能挤出这种破风箱般的声音,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抽走了,软在冰冷的座椅里,动弹不得。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冰冷地退潮,留下彻骨的寒。
舞台上的尸体们,在无声地旋转。
我左边的那个“东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那阵冰冷的低语再次钻进我的耳朵,这一次,带上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戏谑的满足感。
“演出…………开始了。”
嗡——!
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最后一丝理智崩断。
求生本能终于压倒了一切,我爆出一声自己都认不出的尖叫,从那个冰封了七十年的座位上弹射起来,踉跄着向后猛退!
靴跟刮擦地毯,发出刺耳的闷响。
我撞到了什么。
坚硬,冰冷,像一尊穿着大衣的石像。
我不敢回头,疯了一样手脚并用,沿着来的路向外狂奔。
视野剧烈晃动,两边座椅上那些模糊的身影仿佛在极速拉长、扭曲,它们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却又好像有无数道目光,冰冷地、贪婪地追噬着我的后背。
甜腻腐臭的空气变得粘稠,试图拖慢我的脚步。
我来时的门!
那扇虚掩的、漏出风雨声的门还在远处!
冲!
冲!
冲!
肺叶火烧般疼痛,心脏快要撞碎胸骨。
我不敢眨眼,死死盯着那扇越来越近的门,门外是湿冷但正常的世界!
就在我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门把的瞬间——砰!!!
身后,观众席的方向,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是数百张座椅……同时翻折回收的声音。
整齐划一。
干脆利落。
仿佛演出真正落幕,观众……集体退场。
我的手指终于抠住了湿冷的金属门把,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拉!
门开了。
狂风裹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在我脸上。
我一头栽进暴雨里,泥水溅了一身,不敢有半分停顿,连滚爬带,朝着有路灯的方向亡命奔逃。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却洗不掉那股渗入骨髓的甜腻腐臭和深入灵魂的战栗。
不知跑了多久,几乎肺炸,我才敢在一片居民区的路灯下瘫软倒地,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剧烈地呕吐,首到吐出胆汁。
警笛声由远及近。
是我挣扎着用最后力气拨出的电话。
他们找到我时,我几乎己经神志不清。
语无伦次,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剧院……尸体……全是……吊着的……”我抓着警察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雨衣里。
警察们的脸色在路灯下显得异常凝重,带着一种复杂的、介于怀疑和警觉之间的神情。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哪个剧院?”
搀扶我的那名警察声音尽量放得平缓。
“就……就在那边!
那条荒路尽头!
很大的老房子!”
我颤抖着指向来时的方向。
两名警察打着手电,朝着我指的方向谨慎地探查过去。
我蜷缩在警车后座,裹着他们给的保温毯,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磕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两名警察回来了。
脚步很快,脸色却更加奇怪。
手电光柱在雨幕中摇晃。
他们拉开车门,带进一股冷风和雨水的气息。
“先生,”为首的警察看着我,眉头紧锁,语气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你确定是这里?
那条路尽头,只有一片废弃了很久的建筑工地,堆满了建材和垃圾。”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我心上。
“根本没有什么剧院。”
“我们仔细看过了,连地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