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第十年,沈砚回来了。消息像滴进死水里的热油,炸得整个京城沸反盈天。
镇北王凯旋,圣眷正浓,赏赐的金银绸缎流水般抬进焕然一新的王府,听说,
还带回来一位已有身孕的王妃。我悬在高高的老槐树枝丫上,瞧着底下车马喧嚣,仆从如云。
十年了,这棵我年少时常爬的老树愈发枝繁叶茂,而我,成了一缕只能依附其上的游魂,
看人间变迁,自身却像被钉死在光阴里的标本,再无波澜。除了此刻。黑骏马,玄色王袍,
沈砚翻身下马,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十年前那点尚未磨尽的少年意气,
彻底被边疆的风沙和杀伐淬炼成了冷硬的铁。他侧身,
小心翼翼扶下马车里一位身着云霞锦的女子,女子腹部隆起,姿态娇柔。郎才女貌,
佳偶天成。真真是刺眼。人群欢呼艳羡,我隔着十年的光阴,冷眼旁观。王府故人早已零落,
没人认得我,更没人记得,这座王府曾经还有过一位王妃,在一个秋雨夜,
被他一句“替身而已,也配住主院?”轻飘飘地打发出门,
最终病死在城西一所清冷破败的小院里。尸身是他亲口下令“处理干净”的。
老管家两鬓斑白,蹒跚着上前行礼,声音带着敬畏的颤:“王爷,府中一切均已安排妥当,
请您和王妃娘娘安心歇息。”沈砚“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庭院,扫过那棵老槐树,
忽然定住。他推开管家,一步步走过来,停在我栖身的树下。离得这样近,
我能清晰看到他眼尾添了细纹,下颌线绷得极紧。“她呢?”他开口,
声音是久居上位的漠然,听不出半分情绪,“那个……模仿婉婉的女人。”婉婉。我的小子。
从他口中听到,真是一种荒谬的谶谶。老管家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意识到他问的是谁,
腰弯得更低,冷汗涔涔:“王爷……您、您是说……那位?她、她十年前……您走后没多久,
就病故了……”“病故?”沈砚重复了一遍,语调平平,
仿佛听到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破损的消息,“葬在何处?”“当时、当时您有令,
一切从简……老奴……老奴按规矩火化了,骨灰……骨灰……”管家支支吾吾,
不敢看他的眼睛。沈砚的眼神骤然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骨灰如何?”“……撒了。
”管家闭上眼,豁出去般,“说是……免得污了王府地气。”空气死寂一瞬。我飘在树上,
看着沈砚骤然阴沉的侧脸,忽然抑制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可惜,
我的笑声只有穿堂风能听见。他亲手烧掉的,他下令扬掉的,
正是他此刻似乎还想追根究底、寻找痕迹的那个“替身”。也正是他年少时,曾在月下执手,
说必以天下为聘的那个“婉婉”。多可笑。沈砚没再追问,只挥退了管家。
他在树下站了许久,久到那位新王妃派人来请,他才转身离去,没再回头看一眼。王府夜宴,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热闹是他们的,我依旧飘回我的老槐树,看月升月落。
沈砚似乎彻底遗忘了白日的插曲。他陪着新王妃赏花、游园,
将边疆带来的奇珍异宝堆满她的屋子,温柔小意,是当年与我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耐心模样。
我跟着看过几次,心口处早已不会疼,只是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往里呼呼灌着冷风。
直到那日午后,他不知为何,独自一人去了王府西角一处废弃的藏书阁。那里蒙着厚厚的灰,
藏着太多被遗忘的旧时光。我跟了进去,纯粹是魂无所依,闲极无聊。
他在一堆杂乱的旧书卷里,翻出了一只褪色的红木匣子。匣子很旧,边角磨损,
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我认得那只匣子。心魂猛地一悸。那是我十四岁那年,
偷偷藏在藏书阁最隐蔽的角落里的。里面装着我从情窦初开到嫁为人妇,整整五年间,
所有未能说出口、未能寄出的心事。沈砚指腹摩挲着匣子上模糊的刻痕,
那是我们年少时一起刻下的幼稚图案。他盯着那锁看了片刻,指间用力,
竟生生将那锈死的锁扣掰断了。匣盖打开。里面没有珠宝,只有厚厚一沓泛黄的信笺,
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最上面一张,墨迹是我十六岁时的青涩笔迹:“见字如晤。边关苦寒,
望自珍重。昨夜又梦及君,盼归。”沈砚的指尖顿在那墨迹上,很轻地颤了一下。
他沉默地拿起那一沓信纸,一张张,翻看下去。“今日学了新的点心,想等你回来做给你尝,
不知何时……”“听闻北狄绕边,心忧如焚,夜不能寐。菩萨保佑,盼你平安。”“沈砚,
京城落雪了,你那里呢?……”“今日嬷嬷又催子嗣了……可你不在,
我同谁去说……”字字句句,琐碎平常,却是一个女子最隐秘最真挚的思念,
跨越了十年光阴,猝不及防地摊开在他眼前。信笺的日期,从他第一次随军出征,
直到他最后一次领兵离京前夕。从未间断。他翻得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白,呼吸变得粗重。
他看到最后几张,那上面的字迹变得虚弱潦草,墨迹有时深有时浅,
仿佛写字的人已力不从心。“病体沉疴,恐难支撑。若……若我死去,望你另娶贤良,
勿要以我为念。”最后一张,只有这一句。日期,停在我死前三天。
“噗——”一口鲜红的血,毫无预兆地从沈砚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泛黄的信笺上,
晕开大片刺目的红。他猛地攥紧了那张纸,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支撑,
踉跄着跪倒在地。“不是替身……”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困兽般的低鸣,眼睛血红一片,
“不是……婉婉……婉婉!”他像是突然疯了,一把推开试图进来查看的侍从,
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冲向当年管家奉命“处理”我骨灰的后园角落。
那里早已是一片平整的土地,甚至栽上了几株芍药,花开得正好。他不管不顾,
像是彻底失了神智,徒手就开始挖掘,十指很快被泥土和石块磨破,鲜血淋漓,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只一遍遍地嘶吼着我的名字,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在哪?!在哪?
!把她还给我!还给我!”仆从们吓得跪倒一片,无人敢上前。新王妃闻讯赶来,
看到状若疯魔的沈砚,看到他血污的双手和癫狂的神情,吓得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连连后退。
我飘在不远处,看着他疯狂地扒找着早已融入泥土、无处可寻的我的骨殖。
心里一片麻木的冰凉。沈砚,十年了。我死了十年了。你现在这样,又是做给谁看?
他挖得指甲翻裂,满手是血,泥土混着血色,一片狼藉。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瘫坐在那片被他翻搅得不成样子的泥地里,抱着一块沾血的石头,
如同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发出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阳光穿过我的魂体,落在他颤抖的肩背上。我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从未有过的灼痛。
仿佛他的阳气,他身上那鲜活滚烫的生命力,变成了最烈的毒火,
炙烤着我这缕本该归于尘土的游魂。魂体像是被投入洪炉的雪,边缘开始模糊、消散,
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我猛地惊醒。原来古籍记载是真的。生人阳气极盛之时,
尤其是至亲至爱之人强烈的情感波动,对孱弱魂魄乃是致命的煎熬。他每一声泣血的呼唤,
每一滴滚烫的泪,甚至他身上那蓬勃的生机,都在加速我的消亡。我艰难地想要飘远,
想要逃回老槐树的阴影里。可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
被他那滔天的悔恨与绝望牢牢钉在原地。视线开始模糊,沈砚癫狂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
渐渐涣散。他还在哭,还在找。可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拼了命想找回的那缕魂,
正被他身上的灼灼阳气,炙烤得寸寸成灰。就要散了。那股灼痛来得凶猛剧烈,
像是烧红的烙铁直接摁在了灵魂最脆弱的芯子上。
我惨叫一声——虽然这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猛地从沈砚附近弹开,
像一片被狂风撕下的落叶,狼狈不堪地翻滚着摔回老槐树的浓荫里。
阴凉的气息丝丝缕缕包裹上来,暂时缓解了那几乎让我魂飞魄散的灼烧感。
我蜷缩在最高的那根枝杈后面,魂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边缘处泛起细微的、几近消散的涟漪。
底下,沈砚的疯狂还在继续。他徒手挖掘的范围越来越大,十指早已血肉模糊,
暗红的血和着黑泥,滴滴答答落在他华贵的王袍下摆,洇开一片污浊。
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嘴里反复念叨着“婉婉”、“错了”、“回来”,眼眶眦裂,
血丝遍布,那神情骇人得让所有仆从都不敢靠近。新王妃被丫鬟搀扶着,远远站着,
脸色苍白如纸,一只手捂着隆起的腹部,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帕子,
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王爷!王爷您醒醒啊!”老管家跪在几步外,
磕头哭喊,“使不得啊!那地方……那地方不干净……求您保重贵体!”沈砚充耳不闻。
他挖不到东西,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管家:“你说!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说!”他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几乎将瘦弱的老人踢离地面:“骨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