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揣着的半块馊窝头早硬成了石头,硌得胸口发疼。
睁开眼,是洛阳城最破的那片木工房,矮房歪歪扭扭挤在一起,房檐上垂着的冰棱子化了,水滴砸在我脸上,又冷又脏。
他们都不叫我阿吉。
巷口包子铺的张婶见了我,总用锅铲敲着灶台骂:“垃圾!
离我摊子远点!”
我听见了,头埋得更低,贴着墙根往阴影里缩,连脚步都放轻,生怕鞋底蹭着地面的声响再惹她不快。
收破烂的刘老头推车子经过,会啐口唾沫:“小瘪三,别偷我车上的纸壳!”
我攥紧冻得发僵的手,指甲掐进掌心,也不敢抬头辩一句——我哪敢偷?
我连靠近他车边的勇气都没有。
就连同住在棚户区的李老太,看见我蹲在她家窗台下避雨,也会端着脏水泼出来:“臭无赖,晦气!”
冷水顺着破棉袄往下淌,我慌忙爬起来往后退,脚后跟磕在石头上,摔在泥水里也只敢赶紧爬起来跑,连哭都不敢出声。
我早听惯了。
名字这东西,哪是给我这样的人用的?
我爹死前倒是总叫我“阿吉”,说盼我吉祥,可他自己就是个穷秀才,连顿饱饭都混不上,最后冻饿交加死在破庙里,连口薄棺材都没有。
我呢?
活得比他还不如,像条没人要的野狗,逛荡在洛阳城的犄角旮旯里,走路永远低着头,怕撞见任何人的目光,今天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
天刚蒙蒙亮,巷子里就有了动静。
我缩了缩脖子,把破棉袄裹得更紧——这棉袄是去年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又大又沉,袖子烂了半截,露出的胳膊冻得通红。
我得去找王清他们,再不去,今天的饭就没着落了。
王清在街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等着,脸脏得能刮下泥,两条鼻涕挂在鼻孔下,吸溜一下又缩回去。
他见了我,赶紧跑过来,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二哥,大熊哥他们在西市的破戏台子那儿等你呢,说今天有‘好活儿’。”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西市走。
路上风挺大,刮得脸生疼,我一首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破鞋尖,尽量贴着墙根走——怕撞见巡街的差役,他们见了我们这样的,不问青红皂白就会踹几脚,说我们“碍眼”。
我怕疼,更怕他们瞪着我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
西市的破戏台子早没人用了,台板烂了好几个洞,台上堆着些干草。
大熊正坐在台上啃窝头,他又黑又壮,胳膊上的毛又密又长,是我们这群人的头。
见了我,他把窝头掰了一半扔过来:“阿吉,你来了。
今天去东林寺,弄功德箱里的铜板。”
我慌忙伸手接住窝头,指尖碰到硬邦邦的面块,手都抖了一下。
干得剌嗓子,咽下去的时候疼得胸口发紧。
“和、和尚多吗?”
我问,声音又轻又虚——上次我们去偷包子铺,被掌柜的追着打,二虎子的腿都被打折了,养了半个月才好。
我一想起当时掌柜的吼声,心就发颤。
“不多,”大熊抹了把嘴,“今天王县官给他爹做法事,庙里的和尚大多去县衙了,就剩几个看庙的。
俺刚才去瞅了,菜园子里就一个老和尚锄草。”
我捏着窝头,没说话,头埋得更低了。
其实我不想去,东林寺的和尚听说都不好惹,可我不敢说——要是不去,今天就没饭吃,说不定还会被大熊揍。
我们这群人,谁拳头硬谁就是老大,没什么道理可讲。
我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心里偷偷盼着,今天能顺顺利利的。
二虎子和小钱也来了,二虎子的腿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
“二哥,俺怕……”二虎子小声说,眼睛里满是怯意。
我没敢看他,只盯着地上的草屑,声音比他还小:“没、没事,按计划来。
你和小钱先去菜园子,装着偷白菜,把和尚引开。
王富贵手脚快,你去引开守殿的和尚,然后大熊哥带人去抱功德箱。”
我其实没什么“计划”,就是瞎蒙的,可我得装得像点——不然他们该觉得我没用,把我赶出这群人。
要是被赶出去,我一个人,连低着头走路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说不定活不过三天。
弟兄们都没意见,他们都听大熊的,大熊听我的,不是因为我聪明,是因为我偶尔能想出点“办法”,能让他们吃上饭。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每次想“办法”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怕得要命。
我们绕到东林寺的南墙,墙不高,我蹲下来,让二虎子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
他的鞋底又硬又脏,踩得我肩膀生疼,我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把腰弯得更低了些,怕他摔下来。
二虎子刚翻进菜园子,就“哎哟”叫了一声——踩空了。
很快,里面就传来和尚的喝骂声:“哪里来的小贼!
敢偷老衲的白菜!”
我趴在墙头,只敢露出半只眼睛,看见一个老和尚举着锄头追出来,二虎子和小钱撒腿就跑,菜园子里的白菜被踩倒了一片,鸡飞狗跳的。
成了。
我从怀里摸出半截短笛——那是我爹留下的,早就吹不出调了。
我用力吹了三声,声音又细又抖,像鸟叫,又不像,反正弟兄们知道是信号。
王富贵立马就动了,他猫着腰,飞快地跑到大雄宝殿门口,推门进去,又很快跑出来,往后殿方向跑。
守殿的和尚果然追了出来,嘴里喊着“抓贼!”。
大熊眼睛一亮,带着几个人就往殿里冲。
我趴在墙头,心“怦怦”跳得像要蹦出来,总觉得要出事,手紧紧抓着墙缝,指节都白了。
没一会儿,就听见殿里传来“哐当”一声,是功德箱被推倒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刚想爬起来,手一滑,没抓稳墙头,整个人“扑通”一声摔了下去。
不是摔在墙外的泥地上,是摔进了东林寺的菜园子。
脸朝下砸在泥里,满嘴都是土和草屑,牙硌得生疼。
我想爬起来,刚撑着胳膊抬起头,一双麻鞋就停在了我眼前。
我心里“咯噔”一下,凉半截,头又埋了下去,不敢抬头看。
“抬起头来。”
一个又干又哑的声音响起,就在我头顶。
我吓得浑身发抖,慢慢抬起头,看见一个老和尚,穿着赭色的僧袍,瘦得皮包骨头,脸皱得像树皮,眼睛却亮得吓人——是东林寺的主持,释空。
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释空,说他是活菩萨,连皇宫里的唐玄宗都要叫他“活佛”。
不是因为他慈悲,是因为他会预言,说谁活多久,谁就活多久,从没错过。
可他很少出来,听说怕见人——我想,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太丑了,像个骷髅。
可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连躲都没地方躲。
我吓得魂都快没了,赶紧爬起来想跪,膝盖一软,又摔在泥里,嘴里的泥都没吐干净,就开始求饶:“大、大师……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是路过,想找口水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都快出来了。
释空没理我的话,他盯着我,眼睛里好像有光,五颜六色的,看得我浑身发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语气平平的,像在说“今天要下雨”:“十二年……你的阳寿,只有十二年。”
我愣了一下,没听懂,头还是低着的。
“你今年十二,活不过今夕。”
他又说。
我浑身一震,像被泼了桶冰水,猛地抬起头,又赶紧低下去。
刚才还灰蒙蒙的天,忽然暗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好像要塌下来一样。
“轰隆!”
一声霹雳炸响,蓝色的电光从云里劈下来,正好落在释空身上。
我眼睁睁看着他浑身冒起黑烟,头发、僧袍瞬间就焦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截被烧黑的木炭,空气中飘来一股烤肉的味道。
释空被雷劈死了。
我呆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变调的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菜园子外跑,头一首低着,连看都不敢再看那具焦黑的身子。
刚跑出寺门,大雨就倾盆而下。
黄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疼得像小石子,天暗得像夜里,闪电一道接一道,把街巷照得惨白。
行人都躲进了屋檐下,整条街空荡荡的,只有我像个疯子,踉跄着往前跑,还是低着头,怕撞见任何人。
我跑错了方向,不是往破戏台子跑,是往城外的洛水边跑。
我知道自己死定了——释空的预言从没错过,他被雷劈,就是老人们说的“泄漏天机,天谴之”。
他说我活不过今夕,我就活不过今夕。
我才十二岁啊。
我没吃过一顿热乎的饱饭,没穿过一件干净的衣服,没被人好好待过一天,连我爹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就要死了。
我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只能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不知跑了多久,我的腿软得像面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这里是洛水边,河水悠悠的,雨雾在河面上飘着,冷得刺骨。
我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觉得脸上又凉又涩,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天彻底黑了,闪电还在劈,雷声还在响。
我抱着膝盖,缩在河边的石头旁,浑身发抖。
我知道,我快死了。
这一年,我十二岁,是个连野狗都不如的小瘪三,走路都不敢抬头,连老天要收我,我都只能等着,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洛河水还泛着冷雾,我缩在河堤边,牙齿不打颤了,心里却还堵着股死到临头的慌,头依旧埋在膝盖上,不敢看远处的灯火。
死鬼老爹以前总说,碎了的鸡蛋哭也粘不回去,没用。
也是,反正都是要死的,怕个球!
可这话刚在心里冒出来,就被胆小压下去了。
我还是不敢抬头,只是对着身前的泥地,把巷子里听来的脏话小声骂了几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唾沫星子溅在草叶上,心里那股憋闷才算散了点。
系紧松垮的裤带,脑子里开始翻江倒海地盘算:先去抢点钱?
可我连跟人对视都不敢,怎么抢?
要不就去醉风楼门口闻闻鱼翅羹的香味?
怡春院的姑娘……我连门口都不敢靠近,更别说进去了。
我越想越泄气,刚才那点勇气早没了。
靠在冰凉的河堤上,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晚上尽是些饿肚子的噩梦,梦里老爹举着半个窝头,我追着跑,却怎么也够不着,最后眼睁睁看着那窝头掉进泥里,烂成一滩。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站在原地哭。
第二天太阳刚冒头,我晃悠到狮子桥。
每天这里都有富人施粥,粥薄得能照见人影,可乞儿们还是排得老长,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等着投喂的鸡鸭。
老爹当年硬气,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结果冻饿死在破庙里。
嘿嘿,要是他看见我现在这副盼着施粥的德性,怕是能从坟里爬出来揍我。
可我没办法,我想活着,哪怕活得像条狗。
我站在队伍最后面,头低着,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不敢看施粥的富人。
自从卖了草屋给老爹买了口薄棺,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看着前面抢粥的乞丐,满脸菜色,跟野狗抢没肉的骨头似的,可笑又可怜——我不也跟他们一样?
洛阳城再繁华,朱门酒肉再香,从来就没我们的份。
“二哥!
你昨儿跑哪儿去了?
老大给你留了钱!”
王清挤开人群跑过来,破瓷碗里的粥晃出半碗,他仰起头“哗啦”喝着,鼻涕挂在下巴上,也顾不上擦。
我没吭声,还是低着头,看着他又扎回抢粥的人堆里,像条饿极了的狗。
我其实有点羡慕他,至少他敢抢,敢大声说话。
“再晚就没啦!”
他回头喊了一声,声音被嘈杂的人声盖过。
“老子不喝粥!
老子要吃肉!”
我突然吼了一嗓子,声音却没什么底气,喊完就赶紧转身跑,头还是低着,怕有人注意到我。
死前最后一天,绝不能再像条野狗!
可我心里清楚,我也就是喊喊而己。
我在城郊的柴房摸了把生锈的柴刀,铁柄上全是油污,攥得手心发疼。
街上走过来一个穿绸缎的胖子,肚子圆滚滚的,一看兜里就有钱。
我跟在他身后,心脏“咚咚”跳,脚步放得极轻,头低着,只敢用眼角余光瞥他。
可没走几步就被他发现了。
他回头瞪着我,我吓得赶紧低下头,攥着柴刀的手都松了。
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柴刀“当啷”掉在地上。
“小瘪三找死!”
胖子啐了口唾沫在我脸上,转身走了。
我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只敢小声骂了句娘,指节捏得发白。
心里清楚,就我这瘦猴样,连抬头跟人对峙都不敢,别说杀白眼狼,连个胖子都抢不过。
算了,白眼狼,老子今天心情好,放你一马——其实是我怕,我怕他打我。
抢不成钱,***脆往醉风楼闯——大不了吃霸王餐,死之前,总得尝口好的。
可刚迈进门,店小二就过来了,我赶紧低下头,想往里走。
他一脚把我踹出来,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要饭的滚远点!
这儿没剩饭给你吃!”
转头却弓着腰,脸上堆着笑,把一个穿锦袍的客人迎了进去,声音甜得发腻。
我站在街心,眼泪差点掉下来。
贼老天!
临死前让我爽一次都不行吗?
我为什么这么没用?
连抬头看人都不敢,连吃口好东西都不配?
就在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身边驶过,突然停了下来。
天鹅绒车窗被拉开,车厢里黑漆漆的,一双眼睛盯着我——那眼神像毒蛇,阴冷冷的,瞳孔泛着暗红,看得我浑身发毛,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我赶紧低下头,想走,却被他叫住了。
“你今年多大?”
那人开口,声音嘶嘶的,像响尾蛇在草里爬。
“十、十二。”
我低声答了,头埋得更低,心里怕得慌,却不敢不答。
欺软怕硬,这是我活了十二年的规矩,改不了。
“生辰八字?”
他追问,声音里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
听到我的回答后,那双暗红的瞳孔突然亮了,射出诡异的光,像两团跳动的鬼火。
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想跑,可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
转念一想:都快死了,还怕什么?
可我还是不敢抬头,只能挺着胸,硬着头皮跟他的鞋子对视。
“你活不过今天。”
他冷冷地说,“印堂发暗,晦纹穿眉,是大凶之兆。”
这句话像闷棍砸在我头上,我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泥水里。
连他都看出来了,我是真的没救了?
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吗?
“能、能救救我吗?”
我结结巴巴地问,声音发颤,头还是低着的。
不管他是什么人,哪怕是鬼,只要能让我活,让***啥都行——瘦死的骆驼,也比死了强。
“上车。”
他推开车门,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开在暗处的妖异花朵。
我钻进车厢,里面密不透风,一股奇怪的香味飘过来,闻着头晕。
车厢里没有车夫,可马车却慢慢动了起来,平稳得像在平地上走。
这老东西,果然有点门道。
我还是低着头,坐在角落里,不敢看他。
他便自我介绍起来,我叫古纳思,是一名巫师,一听就不像是好人啊!
听名字也不是大唐人。
没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了。
人活一世,哪怕像洛阳街头的野草般被践踏,也总会在心底攥着点 “想活” 的执念 —— 阿吉揣着硬如石头的馊窝头,挨过辱骂与冷眼,哪怕明知可能送命也要跟着去 “找饭吃”,甚至在预知死期时,还想着要闻闻鱼翅羹的香。
生活的苦能压弯脊梁,却压不住那点藏在骨头里的求生欲;而命运最玄妙的地方,往往就藏在这 “不想认怂” 的坚持里 —— 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次看似绝境的奔逃,哪一次死马当活马医的选择,会让你撞开另一扇截然不同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