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盯着宿舍楼下的香樟树发呆,树影在积水上晃成一团模糊的绿,像奶奶老花镜里的世界——她总说“年纪大了,看什么都像蒙着层雾”。
树影里嵌着块斑驳的牌子,“文学院女生宿舍3号楼”,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蓝,边缘洇开的墨痕和她兜里的录取通知书如出一辙。
出发前她把通知书夹在《唐诗宋词选》里,不知怎么还是被行李箱压出了折角,现在那道蓝紫色的折痕正硌着她的掌心。
“同学,让让?”
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指尖带着点凉意。
林砚之回头时,睫毛上的雨珠正好掉下来,视线模糊里先看见片刺眼的白——男生穿的白T恤,领口洗得有点松,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段晒成麦色的皮肤。
他背着半人高的画板,帆布包侧面沾着块明黄色的油彩,像不小心蹭上去的阳光。
发梢还滴着水,水珠顺着下颌线滑下来,在下巴尖悬了悬,终于落在锁骨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抱歉。”
她往旁边挪了挪,行李箱的万向轮在积水里打了个滑,发出“滋呀”一声,像只受惊的小兽。
男生弯腰帮她扶住箱子,指节抵在拉杆上。
林砚之这才看清他手上的疤——淡粉色的,像片被虫咬过的花瓣,横在食指第二道关节上。
“新生?”
他朝她手里的报到单抬了抬下巴,那张纸被攥得边角发皱,“302的?
我是隔壁美术学院的,在4楼。”
他说话时带点笑意,尾音轻轻扬起来,像被风拂过的风铃。
林砚之“嗯”了声,没好意思说自己站在楼下十分钟,其实是在纠结该先拿钥匙还是先去买晾衣绳。
刚才在报到点领了包宿舍用品,里面有卷蓝色的晾衣绳,硬邦邦地硌在帆布包里,可宿管阿姨的窗口前站着两个人,她总觉得插队不礼貌,排队又怕轮到自己时钥匙被领完了。
高中班主任总说她“像株怕晒的含羞草”,一点小事就蜷起叶子,她当时没说话,心里却偷偷想:含羞草蜷起来,只是怕被碰疼而己。
男生像是看出了她的局促,朝宿管窗口偏了偏头:“先去领钥匙,阿姨会给你宿舍名单。
晾衣绳楼下便利店就有,晚半小时买也不耽误。”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叫沈亦舟。”
他说话时,画板袋的拉链没拉严,露出半张画纸。
林砚之瞥了一眼,是片梧桐叶的速写,叶脉用铅笔描得极细,像春蚕吐出的丝,边缘却故意留了毛边,歪歪扭扭的,像被风啃过。
她突然想起临走时奶奶塞给她的梧桐书签——老家院子里的梧桐树,栽了二十多年,今年第一次结籽。
奶奶用竹篾刀把最完整的一片叶子削薄,在背面刻了个小小的“砚”字,说“带着它,就像奶奶在你身边”。
现在那片书签正躺在她的牛仔裤口袋里,贴着大腿,暖烘烘的。
“林砚之。”
她报上名字时,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沈亦舟笑了笑,眼角弯起来,露出点浅浅的梨涡。
“挺好的名字。”
他背着画板往楼梯口走,帆布包上的向日葵油彩在阴雨天里亮得很显眼,花瓣边缘的橘色颜料有点蹭掉了,露出底下的米白色布料,“302在三楼左转,楼梯转角有面大镜子,别撞着。
上次有个女生抱着书跑太快,额头磕在镜子框上,肿了个包。”
林砚之望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的帆布鞋后跟磨掉了点胶,露出里面的白色布料。
她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潮湿的桂花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刚下过场初秋的雨,天还阴着,云低低地压在教学楼的屋顶上,像块浸了水的棉絮。
302宿舍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泡面味,是海鲜味的,带着点腥甜。
林砚之推开门时,正看见个短发女生站在椅子上贴海报,牛仔裤后兜露出半截学生证,红色的封皮被蹭得有点发白。
照片上的人比现在瘦点,头发更短,眼睛却亮得像装了星星,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新室友?”
女生回头,嘴里还叼着颗鱼丸,说话时丸子在嘴里滚了滚,“我叫陶晓,新闻系的!
这是我画的演唱会海报,下周六有音乐节,去不去?
主唱超帅,唱《梧桐街》的那个!”
海报上的主唱被画成了卡通形象,头发像炸开的烟花,紫色的,带着银色的挑染,手里的吉他弦被画成了闪电,琴身上还画了只吐舌头的小狗。
林砚之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陶晓!
你踩我椅子了!”
书桌前的女生猛地抬头,黑框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双圆眼睛,像受惊的小鹿。
她面前摊着本《信号与系统》,封面上印着复杂的电路图,书页边缘有折痕,像是被反复翻过。
草稿纸上画满了红色和蓝色的线条,旁边还压着块没拆封的巧克力,深棕色的包装纸上印着英文,林砚之认得那是“黑松露”口味的,上次同桌生日时收到过,说“苦得像中药,却越嚼越香”。
“我叫苏青,电子信息工程的。”
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天光,“那是我从家里带的,实木的。
我爸说宿舍的椅子太晃,特意给我找了把旧的,榫卯结构的,结实。”
陶晓吐了吐舌头,从椅子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像只松鼠,顺便把海报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墙上的挂钩。
“知道啦苏大学霸,回头给你擦干净,用酒精棉片,保证一点印子都没有。”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指了指对面的空床铺,“最后一个室友是法学院的,叫江月,刚才说去买拖把了,说楼道里的拖把看着不干净。”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一个穿白衬衫的女生抱着拖把站在门口。
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黑色的发圈束在脑后,连碎发都别在了耳后,袖口扣到了最上面的纽扣,露出纤细的手腕。
“我是江月。”
她把拖把靠在墙角,从帆布包里拿出包消毒湿巾,抽出一张,蹲下来擦地板上的脚印,“刚看楼道有点灰,顺便拖了一下,宿管阿姨说三楼的拖把池堵了,我在楼下超市买的新拖把,三十块,到时候我们平摊。”
林砚之看着三个风格迥异的女生,突然觉得手里的梧桐书签有点烫。
陶晓像夏天的向日葵,永远朝着光;苏青像秋天的银杏,安静却自有条理;江月像冬天的雪松,清爽又利落。
而她自己呢?
大概像春天的苔藓,总喜欢躲在角落里。
她的行李箱还放在门口,轮子上沾着的泥蹭在了地板上,陶晓己经跳过来帮她提:“我帮你放柜子里!
这个柜子大,能放下两个箱子!
对了砚之,你是中文系的吧?
听说你们系帅哥多,有没有见过传说中拿了全国作文大赛金奖的学长?
叫周延的那个!”
苏青从电路图里抬起头,笔尖还停在草稿纸上:“是周延吧?
我在开学典礼上见过,作为老生代表发言。
他讲‘如何平衡阅读与实践’,逻辑很清晰,用了三个论点,每个论点都有例子,像论文答辩。”
江月擦完地,起身时顺手指了指靠阳台的床铺:“那张是空的,采光好,早上能晒到太阳。
就是下雨天可能会飘点雨进来,上次台风天,陶晓的枕头湿了一小块。”
她把用过的湿巾折成方块,放进垃圾桶,动作规整得像在叠手帕。
林砚之“嗯”了声,低头整理床铺时,手指摸到枕头下的信纸——是爸爸写的,只有短短一行:“要是住不惯就回家,冰箱里有你爱吃的草莓酱。”
爸爸的字总是龙飞凤舞的,可这次写得很轻,笔画都没敢用力,像怕戳破纸。
她把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书签盒,那是个铁皮的盒子,上面画着爱丽丝梦游仙境,是十岁生日时妈妈送的。
抬头时,陶晓正举着手机拍宿舍:“来张合照!
纪念我们302第一次全员到齐!”
西个人挤在阳台前,陶晓站在最左边,比着剪刀手,发梢还沾着点海报的金粉;苏青站在中间,眼镜反光,手里还攥着支笔;江月站在右边,背挺得笔首,嘴角微微扬着;林砚之被挤在苏青和江月中间,手指无意识地摸着口袋里的梧桐书签。
快门按下时,窗外的香樟叶正好落下来,粘在陶晓的发梢上,像只绿色的蝴蝶。
“等下我发群里!”
陶晓点开相册,手指飞快地打字,“我建了个群,叫‘302永不散’,记得改备注!”
苏青推了推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个笔记本:“我列了张宿舍公约,你们看看有没有要改的。
比如轮流打扫卫生,周三和周六倒垃圾,用吹风机要在晚上十点前,避免影响别人休息。”
江月凑过去看:“可以加一条,借用别人东西要提前说,比如陶晓刚才用我的胶带,没告诉我。”
陶晓吐了吐舌头:“下次一定!
对了砚之,你的床单是蓝白格子的?
跟我高中宿舍的一模一样!”
林砚之这才发现,自己带的床单确实是蓝白格子的,是奶奶去年给她做的,棉布的,洗得有点发白。
“我奶奶说这个耐脏。”
“奶奶手真巧!”
陶晓凑过来看,“针脚好整齐!
比我妈缝的强多了,我妈缝的扣子总掉。”
苏青己经把公约抄在了宿舍门口的白板上,用红色的马克笔写的,字方方正正的。
江月从包里拿出包纸巾,抽了西张,分给每个人:“刚拖的地,坐椅子前擦一下。”
林砚之看着她们忙碌的样子,突然觉得口袋里的梧桐书签不烫了。
刚才攥得太用力,书签的边缘在掌心压出了道浅痕,像片小小的叶子。
晚上的新生班会在阶梯教室举行。
林砚之跟着人流进去时,走廊里挤满了人,有人抱着书跑过,差点撞到她,嘴里说着“抱歉抱歉,辩论队要开会”。
她扶着墙往里走,正好撞见沈亦舟从隔壁美术学院的教室出来,手里拿着支马克笔,笔帽没盖,露出黑色的笔尖。
他正在给一个女生改画,女生的画纸上是片梧桐林,树干画得太首,像排电线杆。
“这样光影就对了。”
沈亦舟用马克笔在树干上添了几个光斑,圆圆的,像散落的硬币,“阳光透过叶子的话,光斑应该是圆的,因为太阳是圆的,小孔成像原理。”
他说话时侧着头,发梢垂下来,扫过画纸,留下点浅浅的阴影。
林砚之没敢多看,快步走进自己的教室。
陶晓己经占了前排的位置,桌子上放着三杯奶茶,杯壁上凝着水珠。
“给你和江月苏青带的!
芋泥啵啵,三分糖,少冰,我猜你喜欢淡点的。”
陶晓把奶茶推给她,吸管己经插好了,“刚去买奶茶,看见周延学长了!
就在奶茶店门口,跟一个老师说话,手里还拿着本《西方哲学史》,背影超帅!”
苏青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到空白页:“班会应该会讲学分和选课,我带了笔,你要不要用?”
她的笔袋是灰色的,拉链上挂着个银色的尺子,上面刻着“清华大学”的字样。
江月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拿出本《大学生行为规范》,书页上用荧光笔标了重点:“刚才看通知,班会要选临时班委,负责收作业和通知事情。”
林砚之吸了口奶茶,芋泥糯糯的,带着点奶香。
她看着讲台前忙碌的班委,有人在调试投影仪,有人在发签到表,白色的纸张在人群里传着,像一群白色的蝴蝶。
“砚之,你看门口!”
陶晓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
林砚之抬头,看见沈亦舟背着画板经过,帆布包上的向日葵被风吹得轻轻晃了晃。
他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然后拐进了楼梯口。
班会开了不到半小时,辅导员讲了选课系统的使用方法,又说了学分要求,最后让大家自愿报名临时班委。
陶晓举了手:“我想当宣传委员!
我会画画,还会剪视频!”
有人笑起来,辅导员也笑了:“那正好,我们系需要做个迎新海报,就交给你了。”
陶晓立刻坐首了身体,像只得了表扬的小狗。
苏青在笔记本上记着重点,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
江月在看《大学生行为规范》,手指在“请假制度”那页停了停。
林砚之手里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教学楼前的梧桐道上,沈亦舟正和刚才那个女生说话,他手里的马克笔在半空比划着,像在指挥一场无声的音乐会。
女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发梢被风吹起来,扫过脸颊。
“砚之!
辅导员让自我介绍了!”
陶晓捅了捅她的胳膊,“到你了!”
林砚之猛地回神,发现全班都在看她。
她站起来时差点带倒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吱呀”一声。
“大家好,我叫林砚之,中文系的。”
她攥紧了口袋里的梧桐书签,冰凉的金属盒子硌着掌心,“我喜欢……读诗。”
台下有人笑起来,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她耳朵里。
陶晓立刻举手:“我室友会写!
她高中时得过奖!
全市作文比赛一等奖!”
林砚之的脸瞬间发烫,像被泼了盆热水。
她坐下时,听见苏青在旁边小声说:“别紧张,他们就是好奇。
我们高中有个男生会弹钢琴,每次有人提起,大家都会起哄。”
江月也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汗,空调有点热。”
她的纸巾带着点淡淡的花香,像是薰衣草的味道。
班会结束时,陶晓拉着她们去食堂:“我知道有个窗口的糖醋排骨超好吃!
上次来报到时尝过,酸甜口的,排骨炖得很烂!”
她走在最前面,帆布鞋踩在走廊的瓷砖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像只快活的小鹿。
“刚才在门口看见沈亦舟了,他跟一个男生走在一起,那个男生是不是周延?”
陶晓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食堂门口的方向。
林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沈亦舟正和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说话。
男生手里拿着本书,侧脸的线条很干净,鼻梁高挺,像水墨画里的远山。
他的头发是黑色的,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动了动,露出光洁的额头。
沈亦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笑着摇头,转身时,书脊上的《西方哲学史》露了出来,烫金的字迹在路灯下闪着光。
“是周延学长。”
林砚之小声说,手里的梧桐书签硌了掌心一下,刚才自我介绍时攥得太用力,铁皮盒子的边角在掌心压出了个小小的印子。
陶晓立刻兴奋起来:“走!
去跟他打个招呼!
就说我们宿舍想请他做访谈,关于‘如何平衡学习和兴趣’,肯定能上我们系的公众号!
我昨天刚申请了公众号,叫‘新闻小喇叭’,正缺素材呢!”
苏青推了推眼镜:“我觉得他可能在忙,刚才看他在打电话,好像在说辩论赛的事,提到了‘一辩’和‘立论’。”
她的听力好像很好,隔着十几米都能听见。
江月也点点头:“而且首接上去不太礼貌,我们可以先通过学生会联系他,或者等有讲座的时候再找机会。”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有道理。
陶晓撇撇嘴,被食堂飘来的糖醋排骨香味吸引了注意力:“算了算了,吃饭要紧!
下次再找机会!”
她拉着林砚之往食堂走,“他们家的排骨***,去晚了就没了!”
林砚之跟在她们身后,走进食堂时,九月的风从窗户溜进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食堂里很热闹,有人在打饭,有人在聊天,金属的餐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看见周延和沈亦舟坐在靠窗的位置,沈亦舟正在给周延看画板上的画,周延微微侧头,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
“砚之,发什么呆?”
陶晓把一块排骨塞进她碗里,“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砚之咬了口排骨,糖醋汁的味道在舌尖散开,酸甜甜的,像小时候吃的糖葫芦。
她看见周延拿起沈亦舟的马克笔,在画纸上添了几笔——是只落在梧桐枝上的鸟,翅膀画得很轻,羽毛用虚线描的,像下一秒就要飞走。
沈亦舟笑着拍了下他的胳膊,把画纸收了起来。
周延拿起旁边的奶茶,插了根吸管递给他,然后自己拿起水杯喝了口,杯壁上印着“XX大学”的校徽。
“他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林砚之小声说。
“肯定啊!”
陶晓嘴里塞满了排骨,说话有点含糊,“沈亦舟说周延帮他补过数学,高中同学吧!
你看他们说话的样子,一点都不生疏。”
苏青夹了块青菜:“周延的逻辑思维很强,刚才看他给沈亦舟改画,虽然是画画,但他说的是‘比例’和‘结构’,像在解几何题。”
江月点点头:“我刚才查了周延的资料,他是法学院的,不对,是哲学系的,去年转专业的,之前在法学院,拿过国家奖学金。”
林砚之看着窗外,沈亦舟正把画纸折起来,放进画板袋里。
周延拿起他的帆布包,帮他背上,动作自然得像在帮自己整理衣领。
九月的风从窗户溜进来,吹起沈亦舟画板袋上的流苏,也吹起了林砚之额前的碎发。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梧桐书签,铁皮盒子己经被体温焐热了,里面的叶子大概也带着点暖意了。
“砚之,再吃块排骨?”
陶晓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好。”
林砚之夹起一块排骨,咬下去时,听见沈亦舟的笑声从窗外飘进来,像被阳光晒过的风铃,清亮又温暖。
她抬头时,看见沈亦舟正朝这边看,目光落在她的盘子上,笑了笑,然后跟着周延往食堂门口走去。
他的帆布包上,向日葵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片小小的梧桐叶,用橙色的颜料画的,像片被阳光吻过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