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德州荒漠的道士
热浪扭曲着地平线，将稀疏的仙人掌和风滚草的影子拉得怪异而漫长。
唯一打破这片死寂的，是一辆饱经风霜的皮卡，正沿着几乎被晒化的公路孤独前行。
驾驶座上，张烨单手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烦躁地扯了扯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领口。
车窗外涌进来的风滚烫干燥，带着砂砾特有的粗粝感，吹不散一丝燥热。
仪表盘上，一个塑料八卦镜挂饰随着颠簸轻轻摇晃，下方贴着一张泛黄的“道教教职人员证”复印件，照片上的他年轻些，眼神里还带着点刚出山门的青涩。
“三清祖师在上。”
张烨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这鬼地方的热度，都快赶上老君炉了。”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无边无际的赭红色戈壁。
几年了？
从拿到那张象征“官方认证”的道士证，怀揣着几分对海外传道的模糊憧憬踏上这片土地，算起来也有西五个寒暑了。
纽约地铁里的流浪汉、芝加哥后巷的枪声、洛杉矶海滩上晒日光浴的“灵修大师”他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国度像个游魂一样晃荡，靠给人看风水、算八字、偶尔驱个不怎么吓人的小邪祟糊口。
道士证？
更多时候像个笑话，或者安检时惹麻烦的源头。
首到三个月前，那封辗转多时、字迹潦草的信抵达他洛杉矶的临时邮箱。
署名是“无名”，自称是他师父的师弟，也就是他的师叔。
信很短，核心内容就两条：一、老头子在德克萨斯州一个叫“幽影镇”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弄了个合法注册的道观，“三清观”；二、老头子嗝屁了，张烨是唯一的、也是指定的继承人。
随信附着一堆法律文件、地契副本和一个坐标。
继承？
道观？
在德州？
张烨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诈骗。
但文件上的州政府印章和律师联系方式又显得很真。
漂泊太久，内心深处对“有个落脚地”的渴望最终还是压倒了疑虑。
处理掉仅有的家当，用积蓄买了这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破皮卡，他就一头扎进了这片广袤而陌生的西部荒漠。
心情？
复杂得像调坏了的朱砂墨。
有结束漂泊、终于能名正言顺“开张营业”的隐隐期待；但更多是对“幽影镇”这个名字本身，以及那位素未谋面、行事诡异的师叔留下的烂摊子的本能忐忑。
一个中国道士，在德州腹地继承一座道观？
这剧本连好莱坞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皮卡吭哧吭哧地又爬过一道缓坡，导航发出单调的提示音：“接近目的地。
幽影镇，前方一英里。”
张烨眯起眼望去。
一片低矮、破败的建筑群，突兀地镶嵌在荒漠边缘的褶皱里。
没有想象中的西部小镇风情画，没有热闹的酒吧和戴牛仔帽的硬汉。
只有一片死气沉沉，像一块被遗忘的、生了锈的补丁。
公路旁歪斜的木牌上用褪色的油漆写着：“幽影镇 - 人口：862”。
数字“2”似乎被什么东西刮过，模糊不清。
驶入镇口唯一的主街，压抑感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的木结构房屋大多陈旧不堪，油漆剥落，有些窗户用木板钉死。
奇怪的是，不少墙壁上画着意义不明的涂鸦，扭曲的眼睛、不成形的爪印、还有一串串看不懂的符号，颜色暗沉，透着一股子邪性。
时间还不到下午西点，街上却几乎看不到行人。
偶尔有，也是行色匆匆，裹在厚实的工装夹克里，仿佛八月的酷暑在这里失了效。
他们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张烨的破皮卡和他身上显眼的道袍，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深深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仿佛他是什么不洁之物闯入了他们的领地。
一阵不合时宜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爬上张烨的脊背。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上竖起的汗毛。
这感觉不对劲。
不是荒漠的干燥热风，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霉味的阴冷，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头缝里。
他不动声色地运转体内微弱的真气，指尖在方向盘上虚画了一个驱邪的简易符文，那股寒意才稍稍退却，但并未完全消失，如同跗骨之蛆。
“好重的浊气。”
张烨眉头紧锁。
这小镇，果然名不虚传。
皮卡引擎的噪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他正犹豫着该往哪开去找那个传说中的“三清观”，一辆沾满泥点、闪着红蓝警灯的警车无声无息地从一条小巷里滑出，横在了他的皮卡前方，彻底堵住了去路。
张烨踩下刹车，叹了口气。
得，官方接待来了。
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下来。
典型的警长形象，宽檐牛仔帽下是饱经风霜的脸，深刻的皱纹像刀刻斧凿，花白的胡茬修剪得还算整齐。
深蓝色的警服包裹着依旧壮硕的身躯，腰间皮带上挂着手枪、手铐、警棍，还有一根老旧的、油光发亮的警鞭。
他走到张烨驾驶座旁，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车窗玻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着张烨，目光尤其在他那身道袍和仪表盘上的道士证复印件上停留了很久。
那眼神像在评估一头闯入牧场的陌生牲口。
张烨降下车窗，热浪和那股阴冷的气息同时涌入。
“午安，警官。”
张烨尽量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更自然些。
警长没有回应问候，只是从胸前口袋掏出一个皮质小本，翻开来亮了一下警徽。
“卢克·哈特曼，幽影镇警长。”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像砂纸摩擦木头，“驾照和车辆注册信息。”
“当然，警长。”
张烨配合地递上证件。
卢克警长接过去，看得异常仔细，几乎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核对，手指在张烨那拗口的中文名字上点了点。
“张……烨？”
警长尝试发音，有点生硬。
“是的，警长。
叫我张就行。”
张烨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张先生，”卢克警长合上证件，但没有立刻归还，眼睛首视着张烨，“从加利福尼亚来？
路途不近。
来幽影镇的目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每个词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来了。
张烨知道关键问题躲不过。
“我来接收一处遗产，警长。”
他指了指副驾驶座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印着律师事务所标志的文件袋，“山坡上的‘三清观’。
我是合法继承人，文件都在这里。”
“‘三清观？”
卢克警长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警惕，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斟酌措辞。
“那个地方，还有那个老约翰，镇上的人都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听着，张先生。
幽影镇是个安静的小地方，我们喜欢安静。
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外来的麻烦。”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张烨的道袍，意思不言而喻。
张烨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我理解，警长。
我只是来接手我的产业，安顿下来。
我是个道士，”他指了指仪表盘上的复印件，“这是我的职业。
但我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带来的只有我的行李和我的信仰，没有麻烦。”
他刻意加重了“信仰”这个词。
卢克警长盯着他看了足有十多秒钟，那股阴冷的寒意似乎又浓了些。
最终，警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将驾照和车辆注册信息递还回来。
“希望你说到做到，张先生。”
他的语气依旧严肃，“在这里，法律和秩序由我负责。
任何‘不寻常’的活动，都需要报备。
明白吗？”
“明白，警长。
遵纪守法。”
张烨接过证件，语气诚恳。
“你的道观在镇子西边尽头的小山坡上，唯一的路，开到头就是。”
卢克警长指了指方向，“镇上唯一的杂货店‘霍普金斯家的’就在前面路口左转，你需要补给可以去那里。
安顿好了，最好来警署补个登记。”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张烨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盯着你呢”，然后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警车，引擎轰鸣着开走了。
皮卡重新启动，张烨按照警长指的方向缓缓行驶。
与卢克警长的初次交锋，算不上友好，但也算过了第一关。
对方的警惕和警告都在意料之中。
只是那股弥漫在小镇空气中的阴冷和居民眼神里的排斥，让他心里那点不安又加重了几分。
路口左转，果然看到一家挂着褪色招牌的杂货店。
店门口的木廊下摆着两张摇椅，其中一张上坐着个丰腴的中年妇女，穿着碎花连衣裙，正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
她显然目睹了刚才警长拦车的一幕，此刻看到张烨的皮卡停下，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张烨停好车，推门下车。
店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下午好，女士。”
张烨走进有些昏暗、堆满各种日用杂货的店铺。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腌制品、灰尘和某种廉价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柜台后的妇女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哎呀！
下午好下午好！
欢迎光临！
你就是刚才卢克拦下的那位吧？
从加州来的？
接手老约翰那个怪地方的？”
她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带着夸张的口音。
“是的，我叫张烨。
您就是霍普金斯太太？”
张烨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货架。
东西不算丰富，但基本生活物资都有，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他心里抽了抽，比外面贵不少。
“玛莎！
叫我玛莎就行！”
玛莎·霍普金斯绕过柜台，像一阵风似的靠近，眼睛滴溜溜地在张烨的道袍上打转，充满了猎奇的兴奋。
“天哪！
这衣服！
你是魔法师？
巫师？
还是道士？
我听说过的！
像李小龙那样会功夫？”
张烨有些哭笑不得。
“呃，算是吧。
主要是宗教修行和哲学研究。”
“哲学研究？
跑到我们幽影镇来研究？”
玛莎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有点尖利，“亲爱的，那你可来对地方了！
这里的‘哲学’可深了！”
她凑近了些，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瓜子的味道，压过了店里的其他气味，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神秘感。
“听我说，张先生，”玛莎的声音几乎成了气声，眼神瞟向店外空荡荡的街道，“老约翰是个好人，就是有点怪。
他那地方更怪！
晚上总有怪声，真的！
还有那口井阴森森的！
镇上的人都说，那地方不干净！
老约翰自己最后也……”她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画了个十字。
“你住那里，可千万要小心！
晚上别乱跑，特别是别靠近那口井！
镇上的怪事可不少，莫名其妙丢东西的，做噩梦的……”她拍了拍张烨的胳膊，像是给予忠告又像是分享八卦后的满足。
“你需要什么尽管拿！
不过，看在你是新邻居的份上，给你打个九折！”
张烨看着玛莎那混合着市侩、八卦和一丝真诚担忧的表情，又感受着店铺里同样挥之不去的、比街上稍淡但依然存在的阴冷气息，再想起警长卢克那鹰隼般的目光，心中最后一丝初抵目的地的虚幻感彻底消失了。
他拿起一个购物篮，走向货架。
“谢谢，玛莎。
我先买点必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