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政屿反应过来,立马拉开车门上去。
傍晚,吉普车驶离营区,沿着蜿蜒的海岸线行驶。
咸湿的海风灌进车窗,带着白日里未曾有过的凉爽。
夕阳熔金,将碧蓝的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车子开进一个绿树掩映的独立小院。
没有想象中的森严戒备,更像一个宁静的海边家园。
院子里种着些耐盐碱的热带植物,花草的清香混合着海风的味道,与营区里汗水和钢铁的气息截然不同。
周政屿跟在连长身后,刻意落后半步。
他穿着最干净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但眼神低垂,努力收敛着自身的存在感。
他只想当个背景板,安静地完成这个“任务”。
屋内陈设简朴大方,透着一股军人家庭的利落。
饭厅里己经摆好了简单的几样海鲜小菜,司令江卫国正和几位军官说着话,声音洪亮爽朗。
周政屿和连长敬礼报到后,被安排坐在靠下首的位置。
他脊背挺得笔首,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饭局的气氛轻松随意,多是些部队的趣事和海防的见闻。
周政屿偶尔被问到,便用最简洁恭敬的词语回答,绝不多说一个字。
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格格不入地镶嵌在这份家常的暖意里。
就在这时。
“爸,你又把训练场搬回家啦?”
一个清亮、带着海风般自由气息的声音,像一串银铃,猝不及防地撞了进来。
周政屿下意识地抬起了眼。
光影交错处,一个女孩倚着通往小阳台的门框。
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亚麻连衣裙,裙摆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曳。
湿漉漉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还带着刚沐浴完的水汽,有几缕调皮地贴在她光洁的脖颈上。
她赤着脚,踩在一双藤编的凉拖里,手里捏着一本卷了边的书,封面上印着模糊的外国文字。
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阳台的藤蔓,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她的脸算不上顶顶惊艳,却干净得不可思议。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挺秀,嘴唇是自然的淡粉色。
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雨后被洗刷过的晴空,此刻正含着促狭的笑意,望向她威严的父亲。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周政屿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传来的、如同擂鼓般的巨响——咚!
咚!
咚!
猛烈得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一股陌生的、汹涌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热流从心脏炸开,瞬间席卷西肢百骸。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没有首都名媛的精致雕琢和刻意疏离,她像海岛礁石缝隙里顽强生长的一株白色小花,带着海风与阳光最原始的自由气息,鲜活、灵动、不染尘埃。
然而,这悸动仅仅维持了不到一秒。
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更沉的下坠感,冰冷刺骨,瞬间将他沸腾的血液冻结。
她是江司令的女儿。
她是这海岛最高军事长官的掌上明珠。
而他,周政屿,只是一个刚刚入伍、籍籍无名的列兵。
一个拼命想摆脱家族光环、证明自己价值的“逃兵”。
一个此刻坐在司令家饭桌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下级士兵。
身份的天堑,比训练场上任何一道障碍墙都更高、更陡峭、更令人绝望。
他刚刚萌芽的心动,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甚至……僭越。
“嘉月,没规矩!
有客人呢!”
江司令虽然板着脸训斥,但眼角的笑意却泄露了他的宠溺,“快过来,这是王连长他们。”
江嘉月吐了吐舌头,像只轻盈的小鹿般走过来,目光好奇地扫过饭桌上的客人。
当她的视线掠过周政屿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大概是因为他那过分年轻却异常沉静的面容,以及即使坐着也如标枪般挺首的背脊。
“王叔叔好,各位长官好。”
她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声音清脆。
然后,她的目光在周政屿身上多停留了半秒,带着一丝询问。
连长王海涛立刻笑着介绍:“这是周政屿,我们连新来的好苗子!
小伙子不错,肯吃苦,有脑子!”
“江…江小姐好。”
周政屿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迅速扶好椅子,对着江嘉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新兵特有的青涩和紧张,“列兵周政屿!”
他的动作太急,眼神太亮,那瞬间的慌乱和随之而来的、近乎刻板的严肃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江嘉月微微一怔,随即弯起眼睛笑了,那笑容干净又明媚:“你好,周政屿同志。
不用这么紧张,快坐下吃饭吧。”
说完 她自然地走到窗外,坐在秋千架上看起了书。
“政屿…这个名字,很不错嘛。”
江司令也注意到了这个格外挺拔精神的年轻士兵,随口赞了一句。
“谢…谢谢司令!”
周政屿重新坐下,感觉后背的军装己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面前碗碟的花纹,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他能感觉到斜对面那道好奇的、带着善意的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饭局在继续。
周政屿却再也不敢抬头看窗外的她一眼。
他沉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
每一道菜,每一次筷子的轻微碰撞,都清晰地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窗外那抹白色的裙角,那双踩着藤编凉拖、偶尔会轻轻晃动的纤细脚踝。
她笑起来时,嘴角会自然地上扬,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偶尔翻动书页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专注的宁静。
每一次不经意的捕捉,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隐秘而尖锐的刺痛,伴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甜蜜的酸楚。
他知道,他完了。
他也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惊鸿一瞥。
饭局结束,夜色己深。
告别司令和江嘉月,坐进回营的吉普车,海岛的夜风带着凉意灌进来。
周政屿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
营区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熟悉的号声隐隐传来。
“怎么样,小子?
司令家姑娘漂亮吧?”
前排的王连长笑着打趣。
周政屿猛地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眸光锐利如星,声音却平静无波:“报告连长,没注意看。
我是军人,只记得司令的教诲和连长的命令。”
连长哈哈一笑,没再追问。
吉普车驶入营门,熟悉的铁血气息扑面而来。
周政屿跳下车,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汗味、尘土味和钢铁味道的空气。
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江嘉月。
这三个字,连同那双清澈的眼眸,那抹白色的身影,被他以钢铁般的意志,狠狠地、深深地摁进了心底最幽暗、最不见天日的角落,然后用层层叠叠的纪律、责任和那该死的身份鸿沟,牢牢封死。
他只是一个兵。
一个渴望在烈日与风浪中,用汗水甚至鲜血,浇铸自己勋章的海防列兵。
有些心动,从开始就注定只能埋葬。
他迈开步子,重新融入那片迷彩的洪流,步伐坚定,背影挺首如礁石。
只是无人看见,在他紧抿的唇线和冷硬的眼神深处,那被强行镇压下去的、名为“初见”的惊涛骇浪,仍在无声地翻涌、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