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十几里山路,周野拦了一辆颠簸得快要散架的“三蹦子”,加钱才让师傅绕路把他送到村口。
日头己经偏西,橙红色的光线斜照下来,给这个寂静的小村庄镀上了一层怀旧却略显寥落的暖色。
村口确实有棵老槐树,树下却没有下棋的老头,只有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蹲在地上玩泥巴,看见陌生人,也不怕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几条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路边,听到动静,只是耳朵动了动,连头都懒得抬。
和周野记忆中儿时回来那点模糊的热闹印象相比,眼前的村子安静得近乎萧索。
青壮年显然都外出谋生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偶有一两个中年妇女端着盆走过,瞥见他这个生面孔,目光里带着打量,但也没多问。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灶特有的烟味和淡淡的牲畜粪便气味,不算好闻,却异常真切地提醒着他,这里,和那个充斥着香水、咖啡和消毒水味的都市,是两个世界。
他按照记忆中模糊的方位,拖着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行李箱,轮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发出艰难的咕噜声。
路不远。
很快,一堵低矮的、用当地石头垒砌的院墙出现在眼前。
墙头果然如那大叔所说,塌了一小段,露出里面疯长的野草。
一扇歪斜的、漆皮剥落殆尽的老旧木院门,虚掩着,门轴上挂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却没锁。
这就是爷爷留下的院子。
周野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次,做足了心理建设,才伸手推向那扇木门。
“吱呀——嘎——”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声,艰难地被推开一道可供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潮湿霉味、腐草和泥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迈步跨过门槛。
然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我知道会很破,但没想到会这么破。
他在心里喃喃自语。
院子里,荒草真的长得齐腰高,甚至更高。
枯黄的新草纠缠在一起,几乎淹没了原本可能存在的路径。
几棵野生的构树和小杨树也从角落里窜出来,长得歪歪扭扭,抢夺着阳光和空间。
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灰瓦屋顶的平房。
窗户大多破了,用木板或塑料布胡乱钉着,像打着难看的补丁。
墙壁的白灰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的黄泥坯,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污浊的痕迹。
屋檐下结满了蛛网,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左手边应该以前是灶屋,门塌了半边,里面黑黢黢的,看不真切。
右手边靠墙搭的一个棚子己经完全垮塌,碎瓦和朽木堆了一地。
唯一能看出点原来痕迹的,是院子右侧那一小片被荒草包围的空地,泥土颜色略深,似乎曾经被规整过,是菜畦的模样。
夕阳的余晖把这一切照得无所遁形,那种破败和荒凉感,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行李箱的轮子陷在草丛里,动弹不得。
周野松开手,任由它歪倒。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裁员、生病、离开都市……那一瞬间决绝的勇气,在如此具体的、庞大的困难面前,显得可笑又苍白。
这哪里是个能休养生息的地方?
这根本就是个需要投入巨大体力财力才能勉强修复的废墟。
光是把这些草清理掉,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更别说修理房屋、通水通电……他剩下的那点赔偿金,在这种程度的破败面前,简首是杯水车车薪。
一股强烈的悔意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是不是冲动了?
是不是应该留在城里,哪怕找个更差的工作,至少有个干净的住处?
他呆呆地站在荒草丛中,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山脊,院子里的光线迅速变暗,温度也降了下来。
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和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那些声音很远,更衬得这个院子死寂得可怕。
难道刚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就在他几乎被沮丧彻底击垮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过院子角落,那堆垮塌的棚屋废墟旁边。
一把锄头斜靠在半截土墙上。
木柄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变成了灰黑色,但似乎还很完整,没有腐烂的迹象。
锄刃锈得很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金属光泽,但奇怪的,那锄头的造型给人一种异常扎实、趁手的感觉。
像是被用了很多年,木柄靠近锄头连接的地方,被手掌磨得异常光滑,甚至有点温润的包浆感,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
周野的视线在那把旧锄头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草味的冷空气,再用力地吐出来。
总不能第一晚就睡在野地里。
他弯腰,从歪倒的行李箱里,翻找出在路上买的强光手电筒。
“啪!”
一道刺目的光柱划破了迅速浓稠的夜色,照亮了前方疯狂舞动的草叶和斑驳的墙壁。
就先从……清理出一条能走到屋门口的路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