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落静墟
静虚宗几间朴素的屋舍静静卧在山腰，檐角悬着的旧风铃偶尔被山风拨动，发出三两声清寥的脆响，反更衬得这方天地幽深寂静。
厨房里炊烟袅袅，混杂着灵米蒸熟的清香。
大师兄秦磊正手忙脚乱地对付着灶膛里不大听话的火苗，额角蹭了道灰印也浑然不觉，嘴里嘟囔着：“这凡火就是不如术法好使唤……师兄你且让开些，莫把菜烧糊了。”
二师姐林婉声音温婉，手下却利落得很，碧绿的灵蔬在她刀下切成均匀的细丝，码放得整整齐齐。
她抬眼瞥了下窗外渐暗的天色，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轻雪怎的还未回来？”
小师妹云笙趴在桌边，眼巴巴望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炖肉，咽了咽口水：“是呀，小师兄说好今日要教我那个凝水成冰的小法术呢……”院外那棵苍劲的老松下，静虚宗宗主静虚道人负手而立，山风拂动他灰白的道袍。
他目光投向山下那条蜿蜒曲折、渐渐没入暮霭的山径，眉宇间锁着一抹深沉的忧虑。
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也是在此地，他听闻微弱婴啼，于积雪覆压的树下寻得一个襁褓。
婴孩冻得气息奄奄，怀中却只一块剔透暖玉，刻着一个清逸的“雪”字，再无他物。
孩子竟在那彻骨寒风中顽强活了下来，静虚道人叹息一声，将其抱回，取名轻雪。
这孩子……轻微的、带着点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师父。”
静虚道人回身，见沈轻雪正站在几步之外。
十五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得似能被山风吹走，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空落落地挂着，更显清瘦。
墨色的软发被汗濡湿，乖顺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一双棕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却总习惯性地垂着，带着几分怯生生的不安，像林间初生的小鹿，易受惊扰。
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株刚采来的低阶宁神草，衣袖被荆棘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道新鲜的划伤，血珠微微渗出，尚未凝固。
“又去后山练习了？”
静虚道人声音温和，目光掠过他臂上伤口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那伤口边缘己隐隐收拢，愈合之速，异于常人。
沈轻雪低下头，声音细微，几乎散在风里：“嗯……弟子愚钝，控火之术总是难以精进，想……多练练。”
静虚道人心中微叹。
沈轻雪于修行一途资质确实平平，尤其是对静虚宗祖传的、讲究中正平和的水木系功法，进境尤为缓慢。
可偏偏，这孩子对那暴烈难驯、稍有不慎便会反伤己身的火系法术，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欲速则不达。
修行之事，循序渐进便好，不必过于苛责自身。”
静虚道人抬手，本想如往常般揉揉他的发顶，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微显嶙峋的肩，“进去吧，你师兄师姐该等急了。”
“是，师父。”
沈轻雪乖巧应声，默默跟在师父身后走进院落。
饭桌上总是热闹的。
秦磊嗓门洪亮，正说着今日下山用丹药换米粮时听来的趣闻；林婉细心，不住给师弟师妹夹菜；云笙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雀鸟。
“轻雪，快尝尝这个，我新学的熘肉片，用了后山灵椒！”
林婉将一大块色泽诱人的肉片夹到沈轻雪碗里。
“谢谢师姐。”
沈轻雪小声道谢，嘴角抿起一点极浅的、羞涩的笑意。
只有在师门之中，他紧绷的心弦才会稍稍放松几分。
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情，是他小心翼翼珍藏的瑰宝。
秦磊灌了口粗茶，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道：“对了师父，今日下山，听李家村的村民说，近来夜里总睡不安稳，好些人做了极可怕的噩梦，醒来便精气神损，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似的。
您说……会不会是山里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静虚道人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沉吟道：“山中灵气虽非极盛，却也清正，寻常邪祟难近。
或是近来气候多变，心神不宁所致。
明日我画些安神符，你送去给他们便是。”
“哎，好嘞！”
秦磊爽快应下。
沈轻雪默默听着，握着筷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噩梦……他近日何尝不被梦境所扰。
只是那梦并非村民所说的妖邪鬼怪，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炽热火焰，灼烧着天地万物，在那漫天烈焰的深处，似乎有一抹极其耀眼、却又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的赤红之色……每次从那梦中惊醒，心口总残留着一阵莫名的心悸与巨大的空洞，仿佛失落了极其重要的东西，遍寻不见，只余惘然。
饭后，师兄师姐收拾碗筷，沈轻雪则照旧来到院中角落，屏息凝神，尝试引聚火灵之气。
他摊开掌心，努力感应着天地间那些跃动躁热的微粒。
其他术法他习练艰难，唯独对此，有种近乎本能的亲近，仿佛生来便该如此。
然而过程依旧磕绊，微弱的火星在他指尖明灭不定，几次将将汇聚成雏形，又倏然崩散，难以维系。
又一次失败，几点火星溅开，烫红了他白皙的手背，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他默然看着那点迅速浮现又更快消退的红痕，棕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解与固执。
他不明白为何独独对火焰如此执着，也不明白这奇异的愈伤之能从何而来。
只是内心深处有个极模糊的声音在催促着他，必须去掌控它，必须接近它。
夜深人静，山风穿过庭院，带来远山几声零星的兽鸣。
沈轻雪躺在硬板床上，再次沉入那个熟悉的梦境。
烈火焚天，万物皆烬，无尽的灼热与毁灭气息包裹着他。
这一次，那抹赤红似乎比往常清晰了些许，像是一个翩跹的身影，强大、炽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奇异熟悉感，却又转瞬即逝，抓不住分毫。
他在榻上不安地辗转，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唇瓣无声地开合，仿佛在梦中竭力呼唤着什么。
窗外，浓重的夜色笼罩着静虚宗，远山轮廓模糊。
山风穿过林隙，呜咽作响，仿佛也带来了远方村庄里那萦绕不散、悄然滋长的模糊低语，无声地渗入生灵安睡的梦乡。
静墟宗的夜，依旧宁静祥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宁静之下，无声地酝酿、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