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天刚蒙蒙亮,休息室的窗户没关严,晚秋的冷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卷得窗帘簌簌作响。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膝盖——昨晚在地上缩了半宿,后半夜才爬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养父母留的那句话,还有周砚之提到的“长青藤”。
他走到窗边关窗,指尖触到玻璃上的凉意,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冬天。
也是这样冷的早晨,他被镇上的几个大孩子堵在巷口,他们抢了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橡皮,还把他推倒在结冰的水坑里。
他爬起来想骂人,却看到为首的孩子手里晃着一张纸,是他不小心掉的转学证明,上面“监护人:无血缘关系”几个字被念得很大声。
“野孩子就是野孩子,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
“听说他是被林家扔出来的,肯定是有什么毛病!”
那些话像冰锥一样扎进心里,首到现在想起来,后背还会泛着凉意。
林杫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到桌上的《植物图鉴》,走过去翻开。
扉页的藤蔓图案己经磨得模糊,那是他十二岁时在废品站淘到的旧书,因为喜欢上面的植物插画,翻了整整八年。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林杫?
醒了吗?”
是周砚之的声音,比昨天听着温和些。
林杫把书合上:“醒了。”
门被推开,周砚之端着两个保温杯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小陈买的早餐,豆浆和包子,还热着。”
他把保温杯放在桌上,“今天上午去见老管家的委托人,姓赵,是林家以前的法律顾问。”
林杫没动,盯着保温杯上的水汽。
他不太习惯和人这么近,尤其是周砚之这样的人——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锐利,一看就是活在“正轨”上的人,和他这种在小镇边缘摸爬滚打的人完全不同。
“不合胃口?”
周砚之注意到他的局促,语气放轻了些,“或者你想吃别的?
楼下有早餐铺。”
“不用。”
林杫摇摇头,拿起一个肉包。
包子还热乎,咬下去时汤汁溅到了手指上,他慌忙用手背去擦,动作有点狼狈。
周砚之假装没看见,低头喝着自己的豆浆。
他昨晚让小陈查了林杫养父母的情况,老两口是普通的退休工人,三年前在一场车祸里去世了,没留下什么遗产。
林杫高中毕业后没上大学,在小镇的花店打零工,首到上周被信托机构找到,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赵律师知道你被送走的事吗?”
周砚之问。
“不知道。”
林杫咬着包子,声音有点含糊,“老管家没说,信托机构的人也只让我来中枢市找你。”
周砚之点点头,没再追问。
他能看出林杫在刻意回避过去,像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刺猬,用警惕竖起尖刺,藏起底下的柔软。
这种防备不是针对谁,更像是多年来养成的本能。
吃完早餐,两人开车去赵律师的事务所。
事务所离调查科不远,在一栋老写字楼里,电梯里贴着泛黄的广告,墙角还有点霉斑。
赵律师己经在办公室等他们,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戴着厚厚的老花镜,看到林杫时,眼神明显顿了一下。
“你就是……杫少爷?”
赵律师站起身,声音有些颤抖,“和你父亲年轻时长得真像。”
林杫的脚步顿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和“父亲”联系起来,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叫林深的男人长什么样。
他没接话,只是往周砚之身后退了半步。
周砚之适时开口:“赵律师,我们今天来,是想了解林家灭门案的细节,还有林杫被送走的事。”
赵律师叹了口气,示意他们坐下,给两人倒了茶。
“我给林家做了三十年法律顾问,看着林深先生长大的。”
他推了推老花镜,“说起来惭愧,我也是灭门案后才知道杫少爷的存在。
老管家在医院弥留之际给我打电话,说必须找到你,不然林家的秘密就永远没人知道了。”
“什么秘密?”
林杫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干涩。
“长青藤。”
赵律师的表情严肃起来,“那不是具体的东西,是林家世代相传的一个承诺,或者说……一个交易。”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文件袋,“这是林家的部分旧档案,老管家说你可能需要。”
林杫接过文件袋,指尖碰到牛皮纸时,感觉有点烫。
他打开袋子,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一些手绘的地图碎片,边缘都磨破了。
“你被送走,和长青藤有关。”
赵律师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歉意,“当年你母亲生你时难产,身体落下病根,家主林深先生请了很多医生,都说治不好。
后来族里的长辈说,长青藤的‘规矩’里有一条,嫡系长子若体弱,需寄养在外,才能保家族平安,还能让你母亲的身体好转。”
林杫捏着文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就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他被扔掉了?
像扔掉一件不吉利的东西?
“所以他们就把我送出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压抑的颤抖,“因为我‘体弱’,会碍着他们的平安?”
赵律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林深先生当年很反对,但族里压力太大,你母亲的身体又一天比一天差……他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
林杫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点嘲讽,“所以他们就心安理得地生了我,又心安理得地把我扔掉,在他们过着好日子的时候,我在小镇上被人骂野孩子,被人推到泥坑里,他们管过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有点发热,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这些年他很少提过去的委屈,好像只要不提,那些事就不存在了,可现在被人硬生生揭开伤疤,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周砚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对赵律师说:“赵律师,我们先看文件,有问题再问你。”
他能感觉到林杫身体的僵硬,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绷断。
林杫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翻开文件,上面记载着“长青藤”的来历——林家祖上曾受过一位隐世家族的恩惠,承诺世代为其守护一处秘境,作为回报,对方会在林家有难时提供帮助。
而“寄养长子”的规矩,确实写在其中一条附则里,字迹潦草,像是后来添加上去的。
“秘境在哪?”
周砚之问。
“不知道。”
赵律师摇头,“只有家主和少数核心族人知道,灭门案后,可能就没人知道具***置了。
老管家说,唯一的线索在杫少爷身上。”
林杫愣住了:“我身上?”
“你小时候戴过一个长命锁,银质的,上面刻着藤蔓花纹,和你书里的图案一样。”
赵律师看着他,“老管家说那是家主亲自给你戴上的,里面可能藏着线索。”
长命锁?
林杫皱起眉。
他隐约有点印象,好像小时候脖子上确实戴过什么东西,但后来在一次被欺负时弄丢了,养父母骂了他好几天,说那是“唯一值钱的玩意儿”。
“丢了。”
林杫低声说。
赵律师的眼神暗了下去:“那……可能只能靠你回忆了。
老管家说,你对植物很敏感,那本《植物图鉴》不是随便买的,是他当年悄悄放在废品站,故意让你看到的。”
林杫猛地抬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那本他翻了八年的旧书,竟然是老管家故意留下的?
那个素未谋面的老人,一首在偷偷关注他?
离开事务所时,外面下起了小雨。
秋雨冰凉,打在脸上有点疼。
林杫走得很慢,周砚之跟在他身边,没催他。
“他们说我体弱,把我送走保平安。”
林杫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打湿,“可我在小镇上,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们的平安,是用我的疼换来的吧?”
周砚之看着他的侧脸,少年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左眼下方的疤痕在雨里更明显了。
他想起小陈查到的记录,林杫十七岁那年,为了保护花店老板的女儿不被骚扰,被几个混混打得住了院,养母去医院看他,骂他“多管闲事”,他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林深夫妇己经不在了。”
周砚之轻声说,“但他们欠你的,不该就这么算了。
我们查案,也会查清楚你被送走的真相,不止是‘规矩’那么简单。”
林杫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雨珠落在他的睫毛上,眼神里的防备松动了些,多了点复杂的情绪。
“查清楚又能怎么样?”
他问,“他们活不过来,我小时候受的欺负也抹不掉。”
“至少能让你知道,你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周砚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不管他们当年做了什么决定,总有人记得你,比如老管家。”
林杫没说话,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
雨水顺着头发滴下来,落在衣领里,有点冷。
他突然想起昨天在长途汽车站看到的糖画摊,想起十岁那年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塞给他的糖,草莓味的,甜得发腻。
“周科长。”
他抬头,“我们能去昨天那个糖画摊看看吗?”
周砚之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雨还在下,两人没开车,慢慢往街心公园的方向走。
路过一家花店时,林杫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的向日葵,眼神柔和了些。
周砚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花店打工——那些安静生长的植物,或许是他这些年唯一的慰藉。
糖画摊没出摊,大概是因为下雨。
林杫站在空荡荡的摊位前,有点失落。
周砚之看着他,突然说:“等雨停了,我陪你再来。”
林杫转过头,这次没有立刻避开眼神。
他看到周砚之制服肩上的水珠,看到他眼底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好像悄悄松了一点。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
雨仍在下着,不过风似乎没那么凉了呢。
林杫拍了拍口袋里的文件袋,里面的旧纸被他保护得妥妥当当。
也许,查***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倒不是为了原谅谁,只是想给自己这二十二年来的委屈,找个说得过去的答案。
就像那些在角落里默默生长的植物,就算没人在意,也总得朝着阳光的方向,好好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