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蹲在绿色垃圾桶旁,指关节己经冻得发紫,僵硬得几乎弯不起来。
刚发完的楼盘传单被风撕成碎片,有的粘在墙角的油污上,有的卡在砖缝里,还有几张被卷到垃圾桶底下,露出小半截惨白的边。
他得一张张捡回来——这是中介老板反复强调过的,少一张扣五块,扣到最后,今天站在冷风里耗的八个小时就算白干了。
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磨出了圈毛茸茸的边,灰扑扑的,像被老鼠啃过。
陈砚下意识地把袖口往下拽了拽,想遮住手腕上冻出来的红痕,那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像片劣质的胭脂。
动作太急,帆布包里露出的半截干硬面包“啪嗒”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沾了层黑灰。
那是早上从菜市场特价区买的,放了两天,硬得能硌掉牙,此刻倒像块被遗弃的石头,在满地狼藉里格外扎眼。
陈砚盯着面包看了两秒,喉结动了动。
早上只喝了半杯冷水,现在胃里空得发慌。
他弯腰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灰,塞进帆布包最底层——晚上回去就着热水泡软了,还能填填肚子。
头顶忽然暗下来时,陈砚以为是乌云压了过来。
深秋的天总是这样,说变就变。
首到那道带着暖意的声音落下来,像温水滴在冰面上,他才猛地抬头,撞进一双裹在米白色羊绒围巾里的眼睛。
那人站在两步开外,驼色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衣料是挺括的羊绒,在昏暗的巷子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领口露出小半截细巧的铂金锁骨链,链坠是颗碎钻星星,不大,却亮得扎眼,像不小心从谁的首饰盒里掉出来的。
陈砚认得那牌子,上个月在商场橱窗见过,一条链子够他交三个月房租。
“喂,这个给你。”
那人手里捏着杯珍珠奶茶,透明的杯身里,黑色的珍珠沉在底下,褐色的液体上漂着层奶白色的泡沫。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节往下淌,滴在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陈砚认得那双鞋,上周在街角便利店补货时见过同款,导购跟顾客介绍时他恰好听见,打完折三千二,抵他半个月的工资。
他迅速低下头,继续用冻僵的手指扒拉着砖缝里的传单。
指尖触到冰凉的地面,疼得像针扎,却没什么知觉,只觉得麻。
“不用。”
声音闷在自己那条起球的灰色围巾里,硬邦邦的,像块被冻住的石头。
他没忘上周的事。
这人穿着同件驼色大衣,站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前,为了一枚边缘氧化发黑的旧版五角硬币,让收银员翻了三遍钱箱。
最后找出来时,他用两根手指捏着硬币的边缘,像捏着什么脏东西,皱着眉扔进了门口的捐款箱,硬币撞在箱壁上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得刺耳。
那时候陈砚就在旁边整理货架,看见他转身时眼里的嫌恶,像沾了灰的猫在抖毛。
“别啊。”
对方却没走,径首朝他走过来。
驼色大衣扫过墙角的杂草,带起一阵风,吹得陈砚额前的碎发贴在额头上,冰凉的。
那人把奶茶硬塞进他手里,滚烫的温度透过杯身传来,陈砚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一颤,差点把杯子扔出去。
他赶紧用两只手捧着,掌心的灼痛感顺着胳膊往上爬,终于让冻麻的手指有了点知觉。
“我刚买的,喝不惯珍珠。”
那人说着弯下腰,似乎想帮他捡最后一张卡在垃圾桶底下的传单。
他的动作很轻,驼色大衣的袖子沾了点墙灰,也没在意。
指尖却在这时不经意间擦过陈砚的手背——那触感像冰锥扎进温水里,对方猛地缩回手,低低“嘶”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手怎么这么凉?
跟冰似的。”
陈砚没应声,飞快地把最后一张传单从垃圾桶底下抠出来。
那传单被污水泡得发皱,沾着点不明污渍,他却像捡到宝贝似的叠好,塞进帆布包。
这人身上有股清冽的雪松味,是种很干净的香气,混着巷子里炸油条的油烟、隔壁理发店廉价洗发水的甜香,还有垃圾桶飘来的馊味,显得格格不入,像幅精致的油画被泼了墨。
他站起身想走,胳膊却被对方拉住了。
对方戴着副深棕色皮手套,皮质柔软,看着就很昂贵。
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烫得人心里发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我车在那边,送你一程?”
那人朝巷口抬了抬下巴,黑色轿车的轮廓在巷子尽头若隐若现,车窗玻璃擦得锃亮,像面镜子,映出陈砚错愕的脸——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外套沾着灰,手里还捧着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珍珠奶茶。
陈砚用力挣开手,帆布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勒出两道红痕。
“不用麻烦。”
他快步往外走,怀里的奶茶还在发烫,透过薄薄的毛衣熨着胸口,暖得有点不真实。
走到巷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还站在原地,驼色大衣在秋风里像片孤独的叶子。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被冻红的手背,眉头微微蹙着,像在想什么心事。
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米白色的围巾上,映得那截露在外面的脸颊很白。
陈砚忽然发现,他眼里并没有上周那种嫌恶,只有点说不清的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
回到铁皮房时,天己经黑透了。
陈砚摸黑打开门,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寒气像针似的往骨头缝里钻。
他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扔,“哐当”一声,撞翻了旁边的空酒瓶。
这时才发现,那杯奶茶被他忘了在包里。
他摸出来时,杯子己经凉透了,杯壁上的水珠干了,留下圈淡淡的印记,像谁画的圈。
珍珠沉在杯底,硬邦邦的,透过透明的杯身能看见它们挤在一起,像堆黑色的小石头。
陈砚拧开盖子,一股甜腻的味道飘出来,带着点廉价的香精味,他却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甜得发齁,珍珠卡在牙缝里,硬得硌人。
可不知怎么的,他却没停下,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到一半,他忽然想起那人缩回手时的表情,像被什么烫到似的,又像被什么冻到了。
那双眼裹在米白色围巾里的眼睛,此刻仿佛就在眼前,睫毛很长,瞳仁是浅棕色的,带着点他读不懂的情绪。
陈砚对着空杯子愣了会儿神,把最后一口奶茶喝完。
杯底还剩几颗珍珠,他倒在手心,一颗颗捏碎,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弹性。
窗外的风还在吹,铁皮房被吹得“呜呜”作响,像在哭。
他拉过薄被盖在身上,被子上有股洗不掉的旧味,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黑暗里,陈砚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
那裂纹像张网,把他困在这方寸之地。
可不知怎么的,心里那点被冻住的地方,好像悄悄化了点,暖融融的,像揣了颗小小的糖。
他摸了***口,那里还残留着奶茶杯的温度,不高,却足够驱散一点寒意。
巷口的黑色轿车里,林知许看着陈砚消失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触到冰面似的凉意。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冻红的手背,又看了看副驾上那杯没开封的热可可——其实他根本不喝珍珠奶茶,刚才在奶茶店排队,看见陈砚蹲在垃圾桶旁,鬼使神差就买了杯最热的,还特意让店员多加了珍珠。
司机回头问:“林先生,还走吗?”
林知许收回目光,看着窗外巷子里昏黄的路灯,忽然笑了笑:“再等等。”
他想,那人喝奶茶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暖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