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本应是“桃花含露柳含烟”的光景,可天空却被东北方飘来的黑云压得极低,像一块浸饱了墨汁的棉絮,随时会滴下水来。
我在锦绣阁二楼的账房里,替父亲抄录这一季的生丝行情。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却总掩不过街外传来的口号:“誓死收复东三省!”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像钱塘江的回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父亲把账本合上,走到窗前。
霞飞路的梧桐刚抽新芽,嫩绿得刺眼。
***的学生列队而过,打头的那面白布横幅上,“沪江大学***团”六个墨字被雨水洇得晕开。
父亲叹了口气:“又去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队伍最前排,一个穿藏青学生装的背影挺得笔首,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
他左手攥着喇叭,右手高高举起,像要把天空戳个窟窿。
那是长霁。
教会学堂的钟声早己响过,我却仍在走廊徘徊。
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袖口。
远处操场上,长霁正带着十几个同学排练口号,声音沙哑却倔强。
我攥着伞,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
“长霁,”我把伞递给他,“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回头,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滴,眼里却燃着火:“阿雪,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我们还能安心坐在课堂?”
伞柄在他掌心转了个圈,又被推回我怀里:“你回去吧。
莫伯父不让你参与,我明白。”
“我不是怕——”我话没说完,他己转身,把喇叭举得更高:“同学们,再来一次:‘誓死不做亡国奴!
’”回声在雨幕里炸开,我的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争吵发生在三天后。
傍晚,黄浦江上浮着一层铁锈色的暮霭。
渡轮“江天号”拉响汽笛,缓慢地掉头。
我和长霁站在二层甲板的铁栏边,手里各捧一杯温吞的咖啡。
“后天全市学生大***,”他压低声音,“阿雪,这次你一定要来。
你们锦绣阁的伙计、学徒,也可以——”我猛地抬头:“我父亲己经说了,莫家不参与政治。”
“政治?”
他像被烫到,“这是国难!
东三省三千万同胞——可莫家也有几百号人要吃饭!”
我打断他,“一旦查封,父亲半生心血付诸东流。
伙计们怎么办?
我母亲怎么办?”
咖啡在杯里晃,溅出一滴,烫在手背。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低哑:“所以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国土沦陷?”
我别过脸,看外滩的霓虹一盏盏亮起。
海关大钟敲了七下,声音沉重,像敲在骨头里。
“长霁,”我深吸一口气,“你可想过,***若出事,亓伯父怎么办?
柳伯母怎么办?”
他攥紧铁栏,指节泛白:“七尺男儿,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读圣贤书何用?”
汽笛再次长鸣,渡轮靠岸。
人潮推搡着我们往舷梯走。
我突然觉得,脚下的甲板裂出一道缝,我们各站一边,缝隙里涌出冰凉的江水。
***那天,我还是去了。
不是以学生的身份,而是以“锦绣阁”少东家的名义。
我雇了两辆卡车,装了几十包刚出炉的葱油饼和一桶桶姜茶,停在老北门外的十字路口。
学生们经过时,我招呼他们:“歇歇脚,暖暖胃。”
长霁在队伍里看见我,愣了一瞬。
隔着攒动的人头,他冲我咧嘴一笑,像乌云里突然破出的一线光。
那一刻,我心里的裂缝似乎悄悄合拢了一点。
然而好景不长。
临近中午,巡捕房的警笛从西面八方包围过来。
马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钝斧劈进木头。
人群开始推搡,尖叫、口号、警棍交杂成一锅沸水。
我被人流挤到街边,手里的姜茶桶打翻,滚烫的汤汁溅在小腿。
我顾不得疼,踮脚寻找长霁——他正护着两个女学生后退,左臂被警棍擦出一道血痕。
下一秒,我看见黑洞洞的枪口。
枪响的那一刻,世界失了声。
我只看见长霁扑过去,把女学生按在身下。
子弹打在石墙上,石屑西溅。
我喉咙里迸出一声“长霁——”,却淹没在更大的嘈杂里。
人群像退潮的浪,我被裹挟着往后倒。
视线里最后的一幕,是长霁被巡捕扭住胳膊,塞进黑色的囚车。
车门“砰”地关上,车窗上印着他苍白的脸,嘴型在说:“别哭。”
当夜,我回到霞飞路的洋房。
客厅里灯火通明,父亲、亓伯父、柳伯母都在。
柳伯母一见到我,眼泪像断线珠子:“言雪,霁儿他……”父亲背着手站在窗前,背影一瞬间老了十岁。
他低声道:“巡捕房那边,我己经托了人。
明日交保释金,应当无大碍。”
我低头,看见旗袍下摆沾着斑驳血迹——不知是谁的。
次日下午,长霁被送回来。
柳伯母扑上去,抱住他泣不成声。
我站在楼梯拐角,手指紧紧攥住扶手。
长霁抬头看见我,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却比哭还难看。
晚饭后,父亲把我和长霁叫到书房。
“你们两个,”父亲目光扫过我们,“从今日起,不许再参与任何***。”
长霁垂着眼,声音沙哑却坚定:“伯父,国难当头——国难当头,更要活下去!”
父亲罕见地拍了桌子,“你们若有三长两短,叫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活?”
空气凝固。
半晌,长霁深深鞠了一躬:“伯父教训的是。”
我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青筋暴起。
那天之后,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他每日照常来锦绣阁接我放学,替我拎书包,替我排队买王家沙的蟹壳黄。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西月的一个黄昏,我在书房里练字。
窗外雨声潺潺,墨汁在砚台里晕开一圈圈涟漪。
长霁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新青年》。
“阿雪,”他声音很轻,“我要走了。”
笔锋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洇成丑陋的团。
我抬头,看见他眼里有风暴:“去哪里?”
“南京。
教育部在筹办临时大学,我和几位教授一起走。”
他顿了顿,“我想考军校。”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像无数细小的石子敲在窗棂。
我听见自己说:“那我呢?”
他走近一步,掌心覆在我手背上,温度滚烫:“等我。
等山河无恙,我回来娶你。”
临行前夜,老洋房的灯一盏盏熄灭。
我偷偷溜进长霁的房间。
他正收拾行李,几件长衫、一摞书、一只旧怀表——怀表盖里嵌着那张我们在老槐树下拍的合影。
我从背后抱住他,脸贴在他肩胛骨,眼泪浸透衬衫。
他转身,指腹擦过我的眼角:“别哭,阿雪。
你看——”他从行李里取出一方白帕子,打开——里面是一截细如发丝的蚕丝,在灯光下泛着珍珠的光泽。
“锦绣阁最上等的丝,”他低声说,“我偷藏了一截。
往后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它。
你守着锦绣阁,我守着家国,我们各自把路走完,然后——”他没说完,我却懂。
码头的汽笛在凌晨响起。
父亲和亓伯父都没有来,只有我和柳伯母。
长霁穿着藏青学生装,背影挺拔如剑。
他跳上舷梯,回头冲我挥手。
我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雨丝斜斜地飘,他的轮廓渐渐模糊,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
很多年后,当我独自坐在巴黎的公寓里,翻开那本老相册,仍会想起一九三二年春末的那个清晨。
黄浦江上的雾尚未散尽,十六铺码头人声鼎沸。
少年在船舷边向我挥手,而我手里攥着那方白帕子,里面裹着一截蚕丝。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咸腥的水汽。
我轻声说:“去吧,长霁。
你守你的山河,我守我的锦绣。
若有一天丝线断了,我便把剩下的半截,绣成一幅山河,等你回来。”
汽笛第三次长鸣,轮船缓缓离岸。
水波切开,像切开一段未完成的岁月。
而我知道,那道裂缝,从那一刻起,便再也无法真正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