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灰墙的裂缝上投下金晃晃的线,我攥着那张边缘发卷的复读通知书,指腹把“深圳市第二复读班”这行字摸得发毛。
“黄杰?”
声音从走廊尽头飘过来,带着点粉笔灰的干涩。
我抬头看见个穿深蓝色中山装的男人,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块磨得发亮的机械表,表盘里的指针“咔哒”跳了一格。
是秦老师,报到那天见过,据说教了三十年数学,鬓角的白头发比黑板槽里的粉笔灰还密。
“秦老师。”
我把通知书递过去,指尖在他的指腹上碰了下,他的手比铁皮门还凉,大概是常年握粉笔的缘故。
“最后一排靠窗,”他往教室努了努嘴,中山装的第三颗纽扣松了线,随着动作轻轻晃,“李想旁边,那小子话少,适合你。”
教室的空气像被压缩过,三十多张课桌挤得密不透风,每张桌角都堆着半人高的试卷,用红绳捆成一摞摞,活像码在仓库里的砖。
我踮脚走过过道时,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密集得让人心慌,仿佛整间屋子都在蜕皮。
最后一排的男生果然在低头做题,后脑勺的寸头刚剃过,青色的发茬上沾着点头皮屑。
他的校服后领磨出了毛边,露出块菱形的胎记,像片没长开的叶子。
我把书包塞进桌肚时,铁皮盒“哐当”撞了下,他终于抬头——左眼尾有颗小痣,笑起来会跟着颤。
“李想。”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桌角的空座位,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秦老师说你要来,给你留着了。”
我坐下时,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响。
前排女生猛地回头,马尾辫扫过我的课桌,露出张长着雀斑的脸:“新来的?
我叫赵晓棠,坐你前桌。”
她的眼镜片厚得像瓶底,说话时镜片会反光,“秦老师说你去年差三分?”
脸颊忽然发烫,我攥着笔的手紧了紧,笔杆上的漆被指甲抠掉一小块。
李想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推过来:“她没别的意思,就是……”他顿了顿,笔尖在笑脸的嘴角补了道弧线,“想告诉你,我们班最低差二十分,你这算好的。”
第一堂数学课,秦老师在黑板上写“二次函数综合题”,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中山装上,像落了层雪。
他讲题时总爱敲黑板,“咚、咚”的声响里,我忽然看见一年级的寇婉玲——她蹲在小区草坪上算算术,阳光把她的睫毛照成金色,算对一道题就会扯扯我的衣角,马尾辫扫过我的手背,痒得像有小虫在爬。
“黄杰!”
黑板擦“啪”地砸在讲台上,粉笔灰腾起的雾里,秦老师的眼镜片反着光。
我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半道白痕,全班的目光像针,扎得我后颈发麻。
“顶点坐标怎么求?”
他往黑板上的抛物线指了指,机械表的指针又“咔哒”跳了下,“去年中考第22题,你选对了,现在告诉我步骤。”
脑子里忽然空了,那些熟悉的公式像受惊的鱼,全钻进了水草里。
李想在草稿纸上写“y=a(x-h)²+k”,笔尖把纸戳出个小坑。
我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得像被堵住,首到秦老师叹了口气:“坐下吧,把这道题抄五十遍,晚自习前交。”
午休时,我躲在操场角落的香樟树下,树影把我罩成个小笼子。
赵晓棠抱着个搪瓷饭盒走过来,饭盒上印着褪色的小熊:“吃吗?
我妈做的梅菜扣肉,有点咸。”
她把筷子塞给我,自己啃着面包,“我去年差十分,我爸说再考不上,就去他厂里当学徒。”
我咬了口扣肉,咸得舌尖发麻。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下课铃,脆得像玻璃碎了,忽然想起去年这时,我正和同学在网吧打游戏,寇婉玲发来的消息堆在手机里,全是“加油”。
喉结滚了滚,从书包里掏出课本,风把书页吹得哗哗响,像在替我脸红。
放学时,铁皮门在身后“哐当”关上,震得我耳膜发疼。
秦老师骑着辆旧自行车从旁边过,车筐里装着捆新印的试卷,纸角被风吹得卷起来。
他看见我,脚在地上点了点:“那五十遍抄了?”
“抄了。”
“拿来我看看。”
他接过我的本子,手指在字上抹了抹,“笔锋挺硬,是块能磨的料。”
自行车铃铛“叮铃”响了声,他踩着脚踏板往前挪,“灰楼的门沉,但推开了,就能看见光。”
我望着他的背影,中山装的后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翅膀。
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抄着“只要肯登攀”的纸条,纸角被攥得发皱——这扇门,是我自己选的,再沉也得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