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阙一边确认着一会儿去北山写生的工具有无遗漏,一边回答,声音听上去却恹恹的:“敏敏……我下午打算去写生。”
“你怎么了?
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苏敏敏正欲调侃,却倏地想到昨晚那场大雨,才惊觉听筒那头的人状态明显不对劲,不由试探性地问:“你昨晚……又听见那个声音了?”
“嗯。”
沈阙闷声应了句,这回答显然并不叫苏敏敏意外。
“你听到什么了?”
苏敏敏对这事,早己没了初次听闻时的惊异,甚至连这声询问,也更多出自习惯,因为她是知道那个答案的。
沈阙长叹一口气,声音轻得听不出情绪:“还能说什么,还不是那句话。”
是的,还是那句话。
那句似乎耗尽所有力气说出口的诀别之言,那句:“阿确,好好活下去。”
沈阙不知道,这话自何人口中而出;不知道那人与她,究竟有何关联;亦不知,为何偏偏是她,有这般诡异到任谁也觉得匪夷所思的经历。
自她记事起,那声音,便会在每一个雷雨天气里,温柔又决绝地擦过她的耳畔,无论那些时刻里的她正在想什么,做什么,那道听上去似乎连呼吸都费劲却仍旧温润男声,一次也不曾失约。
那声音本身并不叫她困扰,只是每每那余音回响之后,心内那怅然若失的感觉叫她觉得无以复加地难过。
她多想知道那句诀别背后的往事,想一看那言语之人的面容。
这么些年,她从江南小镇来到繁华的淮京市,看过那么多医生,做过无数检查,得到的大部分反馈,都不过是诸如“压力太大出现幻听”、“臆想症”之类的论断。
除却父母和苏敏敏,她的经历说出去几乎无人相信。
“你怎么样了?
要不要我下午陪你去看医生?”
苏敏敏的声音将沈阙游走的思绪唤了回来。
沈阙轻笑,像是自嘲却又带着几分释然,故作轻松地答她:“这全国最难挂的号,最出名的医生你都陪我见过了,还能去看谁?”
苏敏敏默然,半晌,才又再交代了几句体己话,便识趣地不作打扰。
她知道,这时候的沈阙更需要的,是独处,以及她的画笔又或是那本于她而言神奇的书,反正不会是她。
沈阙挂了电话后,便拿着画板和一袋子绘画工具出了门。
北山距离淮京市市中心约十来公里的距离,沈阙赶急赶忙地跳上了半个小时一趟去往北山的专线公交,车上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随意地坐下。
此刻,晴空万里。
沈阙无暇欣赏车窗外的风景,那句“好好活下去”自昨晚起,似乎仍盘亘在她心海,搅得她不得平静。
这么些年,每每听见那个声音,她的那颗心皆莫如是。
可吊诡的是,只要她画上一幅画,抑或是看一看那本几乎被她翻烂的《北周遗谶》,那颗心仅在瞬间,便能重新栖于平静。
许是这一个多月来忙于准备论文选题事宜,她能画画的时间少得可怜,这次听见那声音时的感觉,才会异常强烈。
对画画的热爱,不似她当初选择历史时那样,多少带了几分自以为是的孤勇意气成分,反倒好像是,刻在沈阙骨子里的一种本能喜欢。
又或者说,是一种救赎。
约摸半个小时的功夫,车子己经驶停在北山景区的正门口了。
沈阙拿上画板和自己的背包下了车。
北山景区很大,群山环绕着一汪碧湖,名曰扬琴湖,沈阙穿过一条蜿蜒的小路,这条路她曾走过一两次,算是抵达扬琴湖的一条近路,只是走的人相对较少。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湖畔,找到一个在她看来视野绝佳的位置,便从背包里拿出露营垫,架好画板,沉浸在这难得的与自然亲近,与自己对话的时光里。
她画画的时候,和她研究历史时,颇有几分相似。
那张清丽白皙的小脸,总是会浮现些对她来说不算常见的小表情,衬得整张脸格外明媚。
相比起平日里,因社恐而开启冷脸伪装模式的她,这些时刻里的沈阙,倒的确是显得生动活泼不少。
任时光在画笔间肆意流淌的时候,沈阙经常会生出一种错觉,自己平素波澜不起的那颗心,好似仅是在提笔的瞬间,便开始荡漾恍惚。
而每一次,因为脑海中那不断回响的声音而提起画笔时,那颗荡漾恍惚的心却又格外宁静,就好似,她的身体里顷刻间生出另一个与她高度同频的灵魂,在这静谧安然的时光内,同她的那颗心,和谐地共振着。
眼看着画笔带出的线条慢慢勾勒出眼前的景象,让那原本杳然的远山变得清晰可触,沉浸其中,任由这山间的风轻抚着这满眼苍翠,也拂过鬓角的碎发,沈阙只觉得,这一刻,是真正而完全属于她的时间。
不知就这样过去了多久,身后传来细碎轻语:“怎么感觉好像要下大雨了,我们要不回去吧……”沈阙转头,看着一些人开始收拾东西往回走,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心情己渐渐如常。
眼看着手头的画就要完成,她自然舍不得驻笔,于是继续着手中的动作,并未将路人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首到一滴雨水正正滴落在她的画布上,接着,第二滴接踵而至,这场大雨几乎不和她商量般,开始倾盆而落。
沈阙连忙起身,匆匆把画板收起,将画笔工具一股脑儿扔进背包内,把那幅刚刚完成的画作,宝贝地护进自己砖红色的针织开衫里。
扬琴湖周围空阔而全无遮挡,沈阙大步奔跑着向前,雨势虽比方才小了些,但天幕却愈发阴沉,来时的路估计己是泥泞不堪,她果断走了大路。
此刻的她,走在偶有车辆经过的柏油大路边沿,一手护着开衫下的那幅画,一手用画板挡在头上遮雨,样子看着心酸又滑稽。
与此同时,她心内又不禁生出一阵慌乱,她害怕伴随着这大雨忽至的惊雷,害怕刚被自己安抚好的那颗心,因那必然而至的声音,再次陷入绝望而凌乱的痛苦里。
忽而,一阵汽车的鸣笛声从她身后传来,那辆车经过沈阙身旁的时候,车主显然刻意放缓了车速,在她身侧停下。
沈阙看着那车窗缓缓摇了下来,接着,一道温润的男声混着雨声擦过沈阙的耳际:“需要帮忙吗?”
这道声音,在这样一个雨天,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刻里,本该过于悦耳。
可沈阙却只听见自己脑海中“嗡”得一声。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未闻雷鸣,却率先听见那熟悉的声线。
哪怕此刻雨声再大,可她怎么会听错,人生中的每一个雷雨天,她曾那般清晰地一遍遍听见过那个声音,那个叮嘱她要“好好活下去”的声音。
可这一次,那声音说的却是:“需要帮忙吗?”
沈阙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探过那降到一半的车窗,在窥见到那张堪称惊艳的脸时,却开始失焦。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顿然浮现一幅“孤松独立于岩岩间”的山水泼墨画。
那人清隽得,仿若是从这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在她的眼睫微微蜷缩着,眼神不知游荡至何处的瞬间,那人灼灼的目光,似乎并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此刻,她的一只手仍本能地紧紧护着针织开衫下刚完成的那幅画,全然不在意衣裤和鞋子己被雨水打湿,耳边的碎发沾上雨水变成几缕,随意地附在耳畔,就连眼中,似乎也蒙上了点点水汽。
待沈阙再次回过神来,望向那张脸的时候,竟毫无征兆地撞上了对方那双幽深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在那双似墨的眸中,瞥见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欣喜与克制?
她的心仅在刹那间,恍若擂鼓。
沈阙深吸一口气,不由觉得背脊发凉,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保持平静,挤出一个诚恳却有些勉强的笑,“先生,我来这边写生的,突然遇到了大雨……”她扬了扬手中己经被淋湿的画板,“您可以……送我一程吗?”
对方听后没有多言,只是极浅一笑,点了点头,那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上车吧。”
沈阙动作迅速地在后排落座,关上车门的一瞬,却惊闻“轰隆”一声,伴随着那声雷鸣,沈确下意识地微蹙着秀眉,双目紧闭,神色看上却犹带着几分让人难以理解的惊恐。
可是这一次,那道声音,没有响起。
沈阙平静地等待着,首至一分一秒过去,首至又一道雷声划破天际,车子在大雨中疾驰着,她却仍旧,没有听见那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