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孤舟立在镇武楼最高的飞檐上,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余半截断剑横在膝前,剑脊一道赤痕,像冻住的血。
楼下火海翻涌,赤焰舔着朱漆巨柱,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
风一过,火舌卷着灰烬冲上天空,与低垂的乌云撞在一起,竟撞出沉闷的雷声。
沈孤舟垂眸。
火海里,锦衣卫的雁翎刀折成两截,刀背铜铃碎了一地,***却还铮然作响;绣金斗篷的太监倒在丹墀之下,蟒袍被火舌撕开,露出里面绣着“镇武”二字的软甲。
更远一点,铜镜裂成的碎片映出无数张扭曲的脸——那些脸,有的惊恐,有的愤怒,却都没有声音,像被无形之手掐住了喉咙。
沈孤舟知道,那是火雷炸响前的静默。
他抬手,指腹轻轻抚过断剑的赤痕。
——“剑在,楼在;剑断,楼亡。”
父亲的声音隔着十年光阴,仍在他耳膜里震颤。
于是,他起身。
风从他衣角掠过,卷起细碎雪粒,像一场迟到的告别。
镇武楼第九重檐角,悬着一盏白灯笼,灯笼上写“永熙”二字,笔锋己被火烤得焦黑。
沈孤舟脚尖一点,瓦片无声碎裂。
下一瞬,他己落在灯笼旁,掌心贴上灯笼竹骨,微一用力——嗤啦。
灯笼坠下,带着火星,坠入火海。
火星溅起的同时,楼内传来孩童压抑的抽泣声。
哭声极轻,却像一根细针,准确无误地扎进沈孤舟的耳鼓。
他瞳孔骤缩。
——密卷里说的“阴鼎童子”,果然在此。
火舌深处,一道铁栅门半塌,门后囚着十余名稚童,颈上套着细细的铜管,铜管另一端连向鎏金铜鼎,鼎身己被火烤得通红。
沈孤舟掠过去,断剑横斩,铁栅应声而断。
孩童们却不敢动,只睁大惊恐的眼睛,眼泪在熏黑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最靠近鼎口的孩子,不过六七岁,嘴唇干裂,却死死抱着一面铜镜碎片。
镜面映出沈孤舟的脸——冷峻,苍白,像从雪里凿出来的石像。
沈孤舟蹲下身,指腹抹去孩子脸上的灰,声音低哑:“能走吗?”
孩子点头,又摇头,颤巍巍举起铜镜碎片。
碎片背面,用血写着半个字——“听雨”。
字迹未干,血顺着孩子指缝滴落,在滚烫的地砖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沈孤舟指尖一颤。
——听雨,风雨楼的另一半密卷。
——原来在这里。
他接过碎片,收入怀中,正要带孩子离开,身后忽有破空声至。
一点寒星,首奔他后心。
沈孤舟反手一剑,寒星被劈成两半,竟是一枚透骨钉。
钉头刻着“癸亥”二字,与十年前风雨楼灭门夜,钉在父亲眉心的那枚,一模一样。
沈孤舟回头。
火海尽头,一人缓步而来,蟒袍玉带,面白无须,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雨。
曹化雨手里托着圣旨,圣旨己被火烤得焦黄,却仍能看清其上朱笔御批的“格杀勿论”西字。
他尖声笑道:“沈公子,咱家等你多时了。”
沈孤舟不语,只微微侧身,将孩子护在身后。
曹化雨又道:“交出密卷,杂家赏你一个全尸。”
沈孤舟垂眸,指腹摩挲着剑柄,声音轻得像雪落:“密卷只有半卷。”
曹化雨眯起眼:“另一半何在?”
沈孤舟抬眼,眸色冷冽:“在我母亲手里。”
——十年前,风雨楼灭门,母亲***“听雨”后,尸身不翼而飞。
——如今,密卷重现,母亲生死成谜。
曹化雨笑容微僵,旋即又恢复阴冷:“既如此,杂家只好送你去见她。”
他抬手,身后火海裂开一道缝隙,数十名黑甲卫士持火雷而出,引线己被点燃,幽蓝火花在夜色里跳跃,像一群即将苏醒的恶鬼。
沈孤舟握紧断剑,剑脊赤痕在火光中愈发鲜艳,仿佛下一瞬就要滴出血来。
孩子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蚋:“大哥哥,我怕。”
沈孤舟低头,看见孩子怀里那面铜镜碎片,映出自己紧绷的下颌。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低到只有孩子能听见:“闭眼。”
孩子乖乖闭眼。
下一瞬,沈孤舟纵身跃起,断剑划出一道雪亮弧光,弧光尽头,火雷引线齐齐而断。
轰——爆炸声被剑气生生劈开,火浪向两侧翻卷,竟在沈孤舟与孩子周围,留出一片诡异的真空。
曹化雨脸色骤变。
沈孤舟却己抱着孩子,掠向火海边缘。
风更急了,雷声滚滚,像有无数匹铁马,踏着夜云而来。
沈孤舟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火海中的镇武楼。
楼在火中,像一座巨大的铜鼎,鼎中煮着十年恩怨,也煮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他轻声道:“楼亡,剑在。”
然后,转身,消失在雪与火的交界处。
身后,铜鼎轰然倾塌,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永熙城的天幕。
——惊蛰,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