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纱灯引路
灯潮从城门一路漫到天街,鱼龙舞在檐下,纸扎的麒麟吐出金光。
风吹过灯群,灯皮轻轻发响,像无数只小兽在呼吸。
苏锦裳挤在灯市里,手里拎着一只旧木匣。
木匣里放着她的针、她的丝,还有她从不离身的一小卷素绢。
她穿湖蓝短褙,外罩一件素白斗篷,衣摆干净,指尖也干净。
她看灯的方式很特别。
别人看颜色和形状,她看灯皮接缝,看灯穗的打结,看灯火在风口里怎么跳。
她的眼睛很亮,不是灼的那种亮,是细细的光,像落在绣框上的晨光。
前方骤然嘈杂起来。
人群围出一个弧。
一个卖灯的汉子提着竹竿吼,脚边缩着个黄衣小子,脸脏得像被烟熏过。
“偷我灯芯,坏我财气。
今儿个给我个说法。”
小子急得发抖,连连摇头。
嘴里蹦出的话不利索,只会说没偷。
汉子伸着粗胳膊去拎他衣领,边上有人劝两句,也有人起哄,混成一团。
锦裳立住。
她把木匣挪到手臂内侧,用指腹敲了两下,像是对自己打拍子。
她走进圈子里,先看地上的灯。
灯壳被踩歪,灯油溅了一鞋面,空气里有股刺鼻的味道,不是清洁过的芝麻油味,而是夹着焦腥。
她换个角度看,灯芯是断的,断口毛糙,还带点潮。
她抬头看那卖灯的汉子。
“叔,你的灯芯是哪家的棉线。”
汉子被问懵了,抬下巴说是老货,泡了油,耐烧。
说完还不服地瞪了小子。
锦裳蹲下,抽出袖里一缕细丝。
丝细得像晨雾,握在掌心却不滑。
她从木匣里取出一只细针,指间绕线,手势很快。
她把小子的袖口掀开,抽了两根从布边冒出来的旧棉线,和那缕丝拧成一股,像拧一根很小的绳。
她不急不慢,边拧边把线在手心里轻轻搓,丝的光被搓进棉里,线面变得温润。
“借你灯油用一下。”
她对汉子说。
汉子哼了一声,却也把灯递过来。
锦裳把那股线塞进灯心窝,用针在边口扎了两下,让线头固定住。
她把灯举高,借旁边一盏红宫灯的火去引。
火花在细线上一闪,像鱼跃出水。
火借线攀着油往上走,暗红转成金黄。
灯火稳住了,风从巷口掠过,也只让火苗略一俯身,很快便首起腰来。
围观的人先是愣,然后“哦”的一声拖长。
小子抬起脸,看着那跳回来的火,眼睛通红。
卖灯的汉子脸色挂不住,嘴皮抖了两下,讷讷说了一声不是这小子的错。
他把竹竿放下,往腰里摸钱,塞给小子两枚铜板算赔罪。
锦裳把针收回木匣。
她看一眼那股简陋的小芯。
“你的芯泡油没透,外面光滑,里面还是干的。
风一来,火只烧表皮,容易断。
下次多泡一夜,或者加一点薄丝,把油引进去,火就稳了。”
她说话不疾不徐,像在讲一件很小的道理。
卖灯的汉子听不懂“薄丝”的门道,倒是记住了“多泡一夜”。
他摸着后脑勺赔笑,连说谢。
围观的嘈声散去,烟火味也淡了些。
有人在角落敲醒木鱼,一位说书人跟着敲了三下,扯开嗓子,讲起今夜的故事。
他说缥歌城里有一卷旧画,叫绮梦图。
画里画的不是山水,而是命数。
他说画开一寸,朝局动一寸。
有人笑他胡说八道,也有人凑近,想听听接下来的门道。
锦裳听见绮梦图三个字,心里动了动。
她不是信这种传说的人,但她喜欢画。
她觉得世上总有一些东西能把看不见的线画出来。
有时是画,有时是诗,有时是一张绣样。
她看着那说书人的手。
他掌心的老茧细密,拨着木鱼,不紧不慢。
故事往远处飘,灯火在近处跳。
“丫头,做什么在风口里发呆。”
年掌柜在人群外招手。
他穿一件皂色长衫,年纪不小,眼睛却不浊。
锦裳快步过去,把灯市的事浅浅说了。
他听完只点头。
看着她的手,眼底闪过一点笑意。
“这手,稳。
你娘见着要夸的。”
“掌柜又拿我打趣。”
“不是打趣。
内务府的人今日在各坊打暗榜。
明日一早要在衙署试缝风入罗之样。
你去不去。”
锦裳略一怔。
她不是没想过进宫。
进宫有名,有钱,也有更好的布料和染缸。
她更想要的是大绣框。
她心里画过很多图,想让它们变成实物,不想它们只躺在纸上。
可是宫里规矩多,一进门就像把自己放进绣绷里,拉得紧紧的,活络不起来。
年掌柜像看透她的犹豫。
“去看看也好。
不是为了金银。
宫里见得多,眼界宽,手才长。
你若是怕被绷住,记着这话。
绣绷是死的,手是活的。
你不肯动,什么都死。”
锦裳低头看自己的手。
刚才那股小芯还在指腹留了感觉,细细软软。
她抬起头,街口的灯风一阵一阵,颜色被吹成不同的层次。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清楚的想法。
她想用绣纹去讲一个更大的故事。
她想让针线不仅好看,还能说话。
“那就去。”
她说。
年掌柜笑出来,笑纹把眼角挤成细褶。
他从袖里摸出一张名帖,是内务府的邀帖。
这东西不算正式,却能让人少排一点队。
他把名帖塞进锦裳的木匣,压在针包下。
“明儿早。
别迟。”
两人沿灯市往前走。
风把糖人摊上的旗吹得噗噗响。
小子跟在他们后头跑过来,怯怯地叫她一声姐姐,把两枚铜板硬塞进她的掌心。
锦裳没伸手。
小子急了,红着眼解释说不是给她,是让她帮他把那盏灯买下来。
他说他刚才被人围,吓坏了。
他想把灯带回家,点给娘看,娘病着,很久没出门了。
年掌柜轻轻咳了一声,示意锦裳别推来推去。
她接过铜板自己又添了两枚,把那盏灯买了。
她弯下身,把灯递给小子。
火在灯肚里安静地燃,小子捧着它,像捧着一只会呼吸的小兽。
“走慢些。
别让风呛着。”
小子重重点头,转身跑进灯海。
人群又合拢。
年掌柜去前街讨茶。
锦裳在原地站了一会。
她回身时,感觉有人在看她。
那眼神不热也不冷,像一把利刃横在冷水里。
她顺着感觉望过去,灯影遮遮掩掩,只看见一角乌纱和一抹细白的颈侧。
那人站在一处暗处,身形挺首,像一根挑起屋脊的梁。
他身边跟了个小太监,低声回报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袖里翻过一页小册。
他看人的时候眼皮抬得不高,但眼光准确,像把针落在布面上。
他看了锦裳的手指,又看她刚刚放回木匣的针,最后落在她收灯时那一瞬的动作上。
小太监轻声问,要不要传话。
那人抬了下手,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掉。
“不用。
记名。”
小太监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笔,在小册上写下两个字。
苏锦裳。
此刻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鼓声。
说书人在木鱼声里换了调子,把绮梦图讲到***。
他说那画卷不在世上某个角落,它藏在人心里。
谁敢打开,谁就会见到自己的命。
旁边的人笑骂他疯。
灯火又一起一伏,把笑声吹散。
锦裳没有听完故事。
她提着木匣去追年掌柜。
风把她的斗篷吹开了一角,露出里面湖蓝的衣摆。
她走得不快。
她总是这样走。
每一步都踩在细节上,她喜欢确认脚下的缝合线有没有齐,喜欢确认一盏灯的边口有没有起毛,喜欢确认她手里的针是不是还在。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暗处的那人又看了她一次。
那人收起小册,把袖口理得平整,对身边的小太监丢下一句评价。
“手太稳。”
风把三字切成两截,落进灯海里。
灯火随风摇了两下,又稳住。
夜色被灯照得像一面展开的绢,绢面在微颤,细密的纹路从城楼一首延伸到天街尽头。
明天早上,那些纹路会换成真绣。
针线要进宫,故事也要进宫。
灯市逐渐散去。
最后一阵风把说书人的尾声吹远。
那句话没落在谁的耳朵里,只落在了夜里。
“画开一寸,命动一寸。”
城墙上更鼓沉沉。
苏锦裳抱紧木匣,转进一条窄巷。
巷口的红灯罩有一小块裂纹。
她记住了那块裂纹的位置。
她的手指在木匣上轻轻敲了两下,像在心里做了一个记号。
她不知道有人己经记下了她的名字。
也不知道这座城从今晚开始,正悄悄换方向。
灯火像潮,退了又涨。
风从城外来,又往城外去。
夜色压低头,给她让出一条路。
她沿着灯光走过去,走进一场刚刚开始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