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凝望之门门开着。他坐在门槛上。门槛是石头的,冰凉,硌着***。他坐了很久,
从日头刚冒尖,到日头沉进西边山坳里。眼前是山,很大,一座叠着一座,挤到天边去了。
山是青的,很深的那种青,树也是青的,密密麻麻,风一过,就沙沙响,像有东西在里头爬。
天很高,蓝得发白。有时有大雁飞过,排着队,叫几声,声音拖得老长,从头顶滑过去,
不见了。他看着它们变成小黑点,直到眼睛发酸。村口那条土路,早上出去的人,
傍晚又回来了。扛锄头的,挑担子的,牵着牛绳的。脸上灰扑扑的,脚步沉沉地砸在地上,
扬起细细的土。他们从他眼前走过,像水淌过石头,没人看他。他看着他们,
看他们沾满泥的裤腿,看他们弯着的背脊,看他们走进各自的门洞,吱呀一声,门就关上了。
日头落了,天就暗下来。山变成黑黢黢的影子,蹲在那里。他还在门槛上坐着。一年过去。
山上的树叶子黄了,落了,盖在门槛前,被风卷着跑。他还是坐着。冬天来了,风像刀子,
刮得脸生疼。雪落下来,薄薄一层,盖在门槛上,盖在他破棉鞋上,也盖在远处的山上,
白茫茫一片。他还是坐着,缩着脖子,像块冻硬的石头。孩子们放学了,闹哄哄地跑过。
看见他,就停下来。“傻子!又在看山!”“山里有金子啊?看不够!”“喂!问你话呢!
哑巴?”他们朝他扔小石子,小土块。石子落在脚边,土块砸在门槛上,碎成粉末。他没动,
也没回头。眼睛还是看着远处,山,或者天,或者什么都没有。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像蒙了一层灰。孩子们觉得没意思,推搡着跑开了。“没劲!真是个傻子!”天快黑透了。
屋里飘出饭香,混着柴火味。他娘出来了,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得起了毛。
她站在门里,影子长长地拖到门槛外。“哲娃,进来吃饭了。”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疲惫,
“坐一天了,不累么?”他没应声,也没动。他娘走近两步,粗糙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很轻地按了按。“看啥呢?山有啥好看的。”他慢慢转过头,看着他娘的脸。
那张脸被灶膛的火光映着,一半明,一半暗,皱纹很深。“娘,”他开口,声音有点干,
“人活着,为啥?”他娘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问住了。她看着他,
看了好一会儿,眼里的光闪了闪,最后变成一种很深的、混着心疼和无奈的东西。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傻娃子,”她声音更轻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想这些做啥?活着就是活着呀。”她伸手想拉他起来,“看着你长大,吃饱穿暖,
没病没灾,娘心里就踏实了。将来……将来娶个媳妇,生个娃,日子就这么过呗。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他顺着那点力气,站了起来。腿坐麻了,有点晃。进门前,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山影已经彻底融进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几只归巢的鸟,
扑棱着翅膀,在最后一点天光里划过几道模糊的黑线。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
把最后一点光亮也吞没了。灶膛里的火,噗地一声,熄了。
2 投向远方的问号门外的石阶依旧冰凉,他不再像块被冻住的石头。问题还在心底硌着。
娘那“吃饱穿暖”的回答,像落在门前的树叶,被风吹走了。他坐在教室里,窗外还是山,
天,树。同桌的小胖正舔着嘴唇,眼珠盯着讲台上刚放下的一袋麻饼。
他戳了戳小胖油亮的袖子。“喂,”声音不大,“人活着……是图个啥?
”小胖扭过满是汗珠的脸,不耐烦地咂咂嘴。“图啥?图中午那块麻饼呗!能不好吃?
活着不就图个快活!”说完,舌头又溜出来舔了一圈,眼睛早粘在麻饼袋上。他转回头。
麻饼?娘蒸的白馍也香甜。可光为这个?放学后,他磨蹭到最后,溜进老师办公室。
李老师正埋头改一摞厚厚的作文本,红墨水刺眼。“老、老师…”他声音像蚊子,
“人活着…有啥意义?”李老师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厚镜片后的眼亮了一下。“哦?
小哲啊,这问题问得好!”他放下红笔,露出赞许的笑,“意义嘛,在于学习知识,
充实自己,以后成为有用的人才,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就像课本里那些了不起的人一样,
做栋梁!”他木木地点点头。栋梁?很重吧?村里的房子,木头柱子埋在土里,撑着。
可他只想问问天为什么蓝,鸟为什么飞。柱子们知道答案吗?天擦黑,爹扛着锄头回来,
裤腿裹着厚泥巴,脸像沟壑纵横的地。烟袋锅子在门框上磕了磕,火星四溅。
他跟着爹收拾锄头。“爹,”他拿起沾满干泥的锄刃,铁腥味直冲鼻子,“人活着为啥?
”爹的动作顿住了。沉默像地里的土块,一块块压下来。他继续慢慢磨锄刃,锉刀刮在铁上,
嘶啦嘶啦响。“为啥?”爹终于开口,声音像锄头刨在硬土上,“吃饭!穿衣!
养壮实身子骨,能下力干活!”爹抬眼瞟了他一下,浑浊的眼珠没什么光,“别扯闲篇。
能囫囵个过完这辈子,就是造化。”他看着爹沟壑里的汗渍和尘土。干活,吃饭,活。
这答案硬得像锄头把,可心里那块空的,还是空的。鸟在天上飞,就为找虫子吃吗?晚上,
油灯芯一跳一跳。娘的“吃饱穿暖”,爹的“干活吃饭”,老师的“栋梁”,
像搅在一起的碎谷糠,呛得他喘不过气。他们知道的,太少了?得去问知道更多的人。
他摊开一张皱巴巴的草纸,铅笔头只剩短短一截。他写得很慢,很用力,
铅笔芯折断了两次:“你好,我叫小哲。人活着的意义是啥?我问过,答案都不一样。
您知道吗?盼望回信。”信要邮票。八毛一张。他早饭不吃咸菜,省五分。
娘给买本子剩的钱,藏进门槛缝里。帮着磨豆腐的老王头推了几回沉重的石磨,
老王头嘿嘿笑着塞给他一枚生锈的铜板。捡蝉蜕卖给药铺,像搜寻细小的金叶子。
一枚枚硬币、角票,在掌心焐得温温的,裹进一小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里,
藏在枕头底下最硬的草芯里。攒了很久。小卖部的玻璃柜台上落着灰。
穿着褪色绿邮差服的男人打着哈欠。他把那小布包摊开,几枚发亮的硬币,几张毛票,
凑齐了八毛。硬币撞着柜台发出清脆的响。信要寄给书上的人:报上照片里,
坐在会议桌正中央一脸严肃的县里“干部”;报纸角落,
剪着大彩球的“有钱大老板”;一本翻烂的小说后页印着的“作家”。他踮起脚,
够着那个墨绿色、锈迹斑斑的邮筒口。信纸带着铅笔的涩味,轻轻塞进去。“咚”,
很轻一声,掉下去了。他手心有汗。日子一天天过。他放学路过小卖部的脚步快了。
邮差摇头的次数很多,比地里能发芽的豆子还多。有时邮差喊住他,
递来个硬邦邦的牛皮纸信封。一次是“干部”寄来的。信封很挺括,像新锄的木把。拆开,
是张冰冷的、光滑溜的纸,印着他不认得的复杂表格和红圈圈。关于他的问题,一个字没有。
像块打水漂的薄石片。又一次,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倒的禾苗:“意义就是实现目标!加油!
”落款像个花哨的章。他攥着这张轻飘飘的纸,风一吹就哗啦响。像敷衍的一粒沙子刮过。
有一天,收到一个有点厚、信封软软的邮件。字迹清晰,像流淌的小河。
是那位“作家”的回信。信很长,说文字就像在黑地里摸索火柴,“点燃一点光,照见自己,
也照见别人心里那点东西。”作家说,“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画在纸上的。
你心里也藏着一只没见过的鸟,得想办法让它自己叫出声儿。”还夹着一小本薄薄的旧诗集,
纸页黄了,透着墨水和尘土的混合气味。他把这本薄薄的小书,压在那本厚厚的小说下面,
比爹的酒瓶藏得还深。又是失望居多的一天。放学路上,邮差突然在他身后喊:“哎!哲娃!
还有一封!怪模怪样的!”他站住。递过来的信,信封粗糙发黄,像是自己糊的。
邮票上的图案是只没见过的鸟,栖息在同样没见过的、光秃秃的红山上。
字是用粗粗的碳笔写的,一个个字像在地上站稳的人,有点歪,但骨架扎实。地址是他家。
落款只有几个字:“一个行路人”。捏着信封,边缘的纸茬有点扎手。又一封。他捏着信。
信封糙糙的,带着点……灰尘和风的味道。3 灰尘里的回声信很糙。捏在手里,
不像别的纸,滑溜溜的。信封是黄的,有点毛边,像晒干了的玉米叶子。邮票上印着个怪鸟,
站在一片红石头山崖上,山崖光秃秃的,风吹都吹不出声音的样子。字是用粗炭笔写的,
一笔一划,站得有点斜,但根扎得很深,透进纸背。信封正面就写着他的名字:“阿哲”。
笔道重得像石头砸在泥地上。他把信揣进怀里。那块揉洗得发硬的蓝布口袋贴近皮肉,
能感觉到信纸粗拉拉的棱角。他没在路上拆。风从野地里卷过来,
带着腐烂秸秆和干土的味道,吹得他头发往眼睛上黏。一直走到自家那扇吱呀响的老木门前,
他才掏出信。门槛冰凉,硌着***的老地方。他坐下去,把信放在膝盖上,摊平。
信封上的落款是简简单单几个字:“一个行路人”。他撕开信封的动作很慢。邮戳模糊不清,
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名字被风沙咬掉了半截。里面没有花哨的信纸,还是那种粗糙的黄纸,
折叠的印痕很深。阿哲:纸上跳出来的第一个词就是他名字,不是“小哲”。两个字很沉实。
“我虽然没有收到你的来信……”笔顿了一下,
墨水洇开一小块“但我知道你对这事……看得重。”村道上,挑担的汉子刚过,
扁担吱扭作响。老狗卧在柴垛边,半眯着眼。他盯着“看得重”那几个字,
胸口里有什么东西闷闷地撞了一下,钝的。“我也想过这事。很久。也想得很苦,
像被它吃了。”写到这里,字迹似乎松动了些,墨水跑得快了点。“按着别人踩出来的印子,
我走了挺长一段。读书,考试,进了城,上班,做那格子间里的工。”眼前蒙上一层灰。
他想起自己办公室窗外那个永远亮着巨大“拆”字的工地围墙,想起桌上冰冷的塑料杯,
想起键盘上永远除不净的油腻腻的指印。呼吸有点发紧。“日复一日啊,
熬得人像一截子烧尽的木头芯子,发灰,发软。”笔迹又往下沉,压得纸都要破了。
“又想起这事来。人这么活着,就为熬干这截木头?浑浑噩噩?”他耳边嗡嗡作响,
像是夏天无数蚊虫在野地里开会。膝盖上信纸粗糙的纹理刮着手指肚。“应该不是。
”笔猛地扬起来一截,透出股劲儿。“后来有次,在一个别人扔的报纸堆上,
”墨水流畅起来“瞅见张照片。是条河,宽阔得没边,水是红的,天边的太阳又大又圆,
像个咸蛋黄。河的名字也怪,像是被人咬碎了念出来的。
”那封信纸似乎也透出一点遥远的光亮来,不像村口浑浊的日光。“就那一眼!心口这儿,
像被看不见的锥子狠狠捅了一下,跟着就发了疯似的狂跳起来!像是它自个儿醒了,
活过来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自己心口。油灯下书页里一闪而过的雪山轮廓,
图书馆灰尘里那本旧杂志上湛蓝湖水的照片……心脏在掌心跳动,沉甸甸地撞在肋骨上。
“我明白了。虽然说不明白是啥滋味,但我他娘的明白了!”信纸上的字简直要飞出来,
“这活法不对!得走!立刻!马上!”信纸往后翻。笔迹有些乱,像是边走边写,
手不稳:“辞了。卷起个破包。出门那天,城里的天还是阴沉沉灰扑扑。
”他想起自己捏着那张打印着“辞职报告”的纸,走出写字楼旋转门时,
玻璃幕墙映出的那个模糊、僵硬的人影,像个被挤扁了的纸盒。“刚开始?嘿!
‘远方’这东西,可真是后娘养的,王八蛋!风像刀子割脸,露水能淹死人,
饿了啃硬饼子硌掉牙,找不到地方撒尿憋得肚子疼!想掉头!”喉咙里干得发苦,
像又嚼了一把粗粝的麦麸。他把手指抠进膝盖缝里。“可不行啊!”墨水用力戳在纸上,
几乎把纸捅穿,“脑子里全是那张画!那条红河!那个滚圆的咸蛋黄日头!
还有那些只在纸上、画片里活着的,没见过的山水,没听过说话的怪人!”字迹渐渐稳下来,
透出一种疲惫却又满足的气息。“熬着。走着。遇见过一家子骑自行车穿沙漠的疯子,
给一个塌方埋了半截的老喇嘛递过水,在个山沟沟里跟一群小孩儿分食过半个烧焦的兔子。
”信纸翻动,发出沙沙的细响,像脚步踩在枯叶上。“走走停停,看够了,也就值了。
”“到现在,我想说声——”这里的笔格外轻快“谢谢!
谢谢那个年头还敢把辞职信摔在领导桌上的那个傻瓜!
”一种真心的、滚烫的东西透过纸背传过来。“要是他窝在那个灰盒子里熬干了油,
今天的我,就真成渣滓了。”笔痕在这里拖得很长,像是用力划下一道横线,隔开了什么。
“走了这么些年,趟了些泥泞,受了些风寒,心反而清亮了。”墨水的流速再次缓慢下来,
像是沉淀后的深流。“有些话想告诉你,是我这路趟出来的实打实的。”“人这辈子活个啥?
”字很重,像是在叩问“不在爹娘嘴里,不在书本子上印的那些金光闪闪的字儿里,
更不在你老板、邻居、甚至我这千里外一张破纸上喷的唾沫星子里!”这里字迹歪斜得厉害,
像是带着一丝冷笑“它在你自己这儿!”笔尖狠狠一顿,“在这儿!跳动的,热的,
这玩意儿里头!”有个墨点粗重地洇开,像是指着自己心口戳了一下“你还小,
身板子可能还没长开,心的翅膀子也可能还没硬,看不远,听不清它到底在嚷嚷啥好地方。
”字迹又柔和下来,像是带着劝慰的叹息,“别急。别忙着像我一样慌慌张张扎进风里去。
有些事急不得。你得让它自个儿长,自个儿慢慢透亮起来。得给它点工夫。”他读到这里,
屏住了呼吸。“阿哲,停一停。”纸页上仿佛能听到一声悠长的呼吸别急着追答案,
“先看看你这颗心,它搁哪儿觉着舒坦?在阳光底下蹦得快?
还是在安静角落里安稳地喘气儿?它在为什么东西发亮?又为什么玩意儿憋得慌?
”墨线轻微地颤抖着,“这就是让它‘做好准备’。给它松松绑,让它自己找找音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