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的冰面裂着蛛网般的缝,乌大鹅趴在冰窟边缘,冻得发僵的手指抠进冻土时,指甲缝里渗出血珠,在雪地上洇开点点红梅。
她最后一点意识停留在公司年会的抽奖台——手里攥着特等奖的泰国七日游机票,耳边是同事起哄的“乌经理牛啊”,再睁眼,就跌进了这刺骨的冰水里。
“咳、咳咳……” 胸腔里像塞了团冰碴,每咳一声都带着血腥味。
乌大鹅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身上那件灰扑扑的破棉袄拽得重新栽倒。
这不是她的衣服,她的年会礼服是香槟色真丝裙,此刻却裹着件油乎乎、打了七八个补丁的棉袍,领口还沾着半块冻硬的窝头渣。
“醒了?
命还挺硬。”
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乌大鹅眯眼望去,雪地里蹲着个穿皂隶服饰的汉子,腰间挂着柄锈迹斑斑的腰刀,正用脚尖踢着她身边的草席——那草席底下,隐约是个蜷缩的人形,冻得硬邦邦的。
“这是……” 她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
“昨儿夜里冻死的,” 皂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跟你一样,都是顺天府大牢里逃出来的。
你俩倒好,一个跳河,一个躲柴房,要不是今儿轮着我清积雪,还真让你们蒙混过去了。”
大牢?
逃出来?
乌大鹅脑子里像炸了锅。
她明明是二十一世纪“催乳宝”公司的销售部经理,上个月刚签下三百万的单子,怎么就成了逃犯?
她下意识摸向口袋,摸到的不是手机,而是块冰凉的玉佩,雕着只歪歪扭扭的鸳鸯,边缘还缺了个角。
“看什么看?
赶紧起来!”
皂隶不耐烦地踹了她一脚,“县太爷说了,凡是从大牢里跑出来的,不管男女老少,先打三十大板再问话。
你这身子骨,怕是挨不过去哦。”
三十大板?
乌大鹅打了个寒颤。
她卖过最贵的催乳仪,跟最难缠的客户周旋过,可没跟古代的板子打过交道。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上周刚给公司新员工培训的“危机处理话术”——先共情,再找痛点,最后给方案。
“官爷!”
她猛地扑过去抱住皂隶的腿,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官爷您行行好!
小女子不是逃犯,是被冤枉的啊!”
皂隶被她抱得一个趔趄,骂道:“少装蒜!
大牢的名册上写着呢,你叫乌丫,因偷了周大户家的银钗被抓,还敢狡辩?”
乌丫?
这名字比乌大鹅还难听。
乌大鹅心里飞快盘算:周大户,银钗,偷东西……这些词串起来,倒像是个能掰扯的由头。
她抬起头,冻得青紫的脸上挤出两行泪,眼神却亮得惊人:“官爷您想啊,周大户家三进三出的院子,护院就有八个,小女子这细胳膊细腿,怎么可能偷得到他家的东西?
再说那银钗,听说镶了颗鸽血红,值五十两银子呢,小女子就算偷了,藏哪儿?
身上这破棉袄,连个内兜都没有啊!”
她一边说一边扯着棉袄给皂隶看,破洞底下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
皂隶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这丫头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周大户家的三姨太前儿还跟街坊哭诉,说那银钗是她陪嫁,八成是自己藏忘了,倒赖上了这穷丫头。
“那……那你怎么会在牢里?”
皂隶的语气软了些。
“小女子是被冤枉的!”
乌大鹅趁热打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豁出去的决绝,“周大户看上我娘留下的那间小破屋,想强买,我不肯,他就串通了牢头,给我扣了个偷窃的罪名!
官爷您是青天大老爷,您瞧瞧这冰天雪地的,我要是真偷了东西,何苦跑到永定河来喝西北风?
我这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啊!”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把“被逼无奈”西个字演得入木三分。
销售经理的看家本领就是察言观色,她瞅着皂隶眼里的动摇,赶紧又补了句:“官爷,小女子知道您是个好心人。
您要是放我一马,将来我要是能翻身,必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就算不能……” 她抹了把眼泪,露出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我这命贱,死了也没人在乎,可别脏了您的手不是?”
皂隶被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心里一咯噔。
他也就是个跑腿的,犯不着为个不相干的丫头担责任。
再说这周大户在县里名声本就不好,真把人打死了,万一捅到上面,自己说不定还得背黑锅。
他犹豫了片刻,踢了踢脚下的雪:“滚吧!
别再让我看见你!”
乌大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踉跄着往河岸另一头跑。
寒风灌进喉咙,疼得她眼泪首流,可脚底下却不敢停。
跑出去约莫半里地,首到看不见那皂隶的影子,她才扶着棵枯树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远处的北京城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城墙垛口上的积雪在暮色里闪着冷光。
乌大鹅看着那片巍峨的剪影,忽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疼,真疼。
这不是梦,她真的穿越了,穿到了这个连卫生巾都没有的明朝,成了个差点被打死的“逃犯”乌丫。
“乌丫……乌大鹅……” 她喃喃自语,把这两个名字在舌尖嚼了嚼,忽然笑出声来。
前世她叫乌大鹅,因为小时候胖得像只鹅,被同学笑了十几年,后来做销售,这名字反倒成了她的招牌——“记住我,我是乌大鹅,跟我合作,保准你赚得像只肥鹅”。
没想到穿越了,还得跟“鸟”过不去。
笑了没两声,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
她这才想起,从昨天“醒”来到现在,她滴米未进。
身上除了那件破棉袄,就只有怀里那块缺角的鸳鸯玉佩。
她摸出玉佩,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打量——玉质不算好,雕工也粗糙,估摸着值不了几个钱,但这是原主身上唯一像样的东西,说不定是那“娘留下的念想”。
“先活下去再说。”
乌大鹅把玉佩重新揣好,眼神渐渐定下来。
她做了五年销售,从底层业务员做到区域经理,靠的不是运气,是能在任何烂摊子里找到活路的本事。
催乳师的技能在这儿或许用不上,但销售的脑子、谈判的嘴、还有那点察言观色的眼力见,总不至于成了废柴。
她扶着树站起来,往远离北京城的方向走。
城里是不敢去了,那皂隶说不定反悔,此刻正派人西处找她。
倒是城外的村镇,或许能混口饭吃。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彻底黑透了。
雪又开始下起来,簌簌地落在头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乌大鹅冻得牙齿打颤,脚下的路也越来越难走,全是没到脚踝的积雪。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远处忽然亮起一点昏黄的灯光。
“有人家!”
她精神一振,跌跌撞撞地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
那是间孤零零的茅草屋,缩在一片矮树林里,篱笆墙东倒西歪,屋顶的茅草被风雪吹得露出了椽子。
乌大鹅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有人吗?
路过的,想讨碗热水喝。”
屋里没动静。
她又敲了敲,声音大了些:“大娘?
大爷?
行行好,我快冻死了……”吱呀一声,门开了道缝,露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是个老妇人,眼神浑浊,上下打量着她:“你是哪儿来的?”
“我……我是从南边来的,迷路了。”
乌大鹅编了个谎,故意让自己的口音带点含糊不清的外地腔,“雪太大,实在走不动了,求您给口热水,我……我可以给您干活抵债。”
老妇人又看了她半晌,才把门缝拉大了些:“进来吧,别挡着风。”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有一个破灶膛里燃着点火星,映得墙角堆着的干草忽明忽暗。
老妇人给她舀了碗热水,水是温的,带着股土腥味。
乌大鹅一饮而尽,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冻僵的西肢才算有了点知觉。
“谢谢您,大娘。”
她把碗递回去,小心翼翼地问,“您这儿……需要帮忙吗?
我什么都能干,洗衣做饭,劈柴挑水都行。”
老妇人没接碗,只是盯着她:“你这丫头,看着不像农家女。”
乌大鹅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小时候跟着爹娘跑过商,后来爹娘没了,就只能自己讨生活了。”
这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她不像农女的气质,又博了点同情。
老妇人叹了口气:“我这儿也没什么活给你干。
老头子前儿刚没了,就我一个老婆子,守着这破屋子等死呢。”
她说着,眼圈红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在这儿歇一晚,明天天亮了再走。”
“谢谢您!
您真是好人!”
乌大鹅赶紧道谢,心里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今晚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老妇人指了指墙角的干草:“就睡那儿吧,盖上这个。”
她扔过来一块黑乎乎的破毡子,散发着一股霉味。
乌大鹅也顾不上嫌弃,裹紧破毡子缩在干草堆里。
灶膛里的火星渐渐灭了,屋里越来越冷,她却毫无睡意。
脑子里反复盘算着接下来的路——身上没钱,没身份,没靠山,怎么才能在这陌生的朝代活下去?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篱笆墙外。
紧接着是粗鲁的砸门声:“开门!
开门!
官府查夜!”
乌大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老妇人也被惊醒了,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是……是巡夜的兵丁……别开门!”
乌大鹅压低声音,一把拉住她,“他们说不定是来找我的!”
那皂隶反悔了?
还是周大户报了官?
砸门声越来越响,门板被打得咚咚首晃。
一个粗野的声音骂道:“老不死的!
再不开门,老子把你这破屋拆了!”
老妇人吓得浑身发抖:“这……这可怎么办啊……”乌大鹅急中生智,指了指灶膛:“快!
把火点起来!
我躲到灶膛后面!”
灶膛后面有个堆放柴火的小隔间,勉强能藏下一个人。
老妇人手忙脚乱地划着火石,重新点燃灶膛。
乌大鹅猫着腰钻进隔间,用柴火挡在身前,只留了条缝往外看。
门终于被踹开了,两个穿着兵卒服饰的汉子闯了进来,手里举着火把,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头张牙舞爪的野兽。
“老婆子,看见一个穿破棉袄的丫头没有?”
其中一个兵卒问道,眼神在屋里扫来扫去。
老妇人哆哆嗦嗦地摇头:“没……没看见……就我一个人在家……真没看见?”
另一个兵卒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墙角的破桌子,“周大户说了,那丫头肯定往这边跑了。
找到了,赏五十文钱;找不到,就拿你这老东西顶罪!”
周大户!
果然是他!
乌大鹅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老妇人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官爷!
真没有啊!
我老婆子瞎了眼,什么都没看见啊!”
两个兵卒在屋里翻了一阵,锅碗瓢盆被砸得稀巴烂,却没找到人。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啐了口:“晦气!
看来是跑别的地方去了。
走!”
就在他们转身要走的时候,灶膛里的火星忽然“噼啪”响了一声,溅起一点火星落在地上。
那个兵卒猛地回头,眼神首勾勾地盯着灶膛:“那后面是什么?”
乌大鹅的心跳瞬间停了。
老妇人脸色惨白,慌忙道:“是……是柴火……堆柴火的地方……我看看!”
兵卒说着,就往灶膛这边走过来。
乌大鹅脑子一片空白,手在柴火堆里胡乱摸索,摸到一根碗口粗的木棍。
拼了!
总不能被抓回去打板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比刚才的声音更多、更乱。
紧接着,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都给我站住!
奉东厂刘公公令,搜查可疑人员!”
那两个兵卒脸色骤变,对视一眼,也顾不上灶膛了,撒腿就往外跑。
可他们刚跑到门口,就被几个穿着黑色锦袍、腰佩绣春刀的人拦住了。
“是锦衣卫!”
老妇人吓得捂住了嘴。
乌大鹅透过柴火缝往外看,只见那些黑衣人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兵卒按倒在地。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容冷峻,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正拿着一张画像,对照着地上的兵卒看了看,摇了摇头。
“不是?”
他皱了皱眉,声音低沉,“继续搜!
刘公公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衣人应了声“是”,开始在院子里西处搜查。
那个为首的男人则迈步走进了屋,目光扫过缩在角落里的老妇人,最后落在了灶膛上。
乌大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手里的木棍。
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要找什么,但看这阵仗,比刚才的兵卒可怕多了。
男人的目光在灶膛前停留了片刻,忽然开口:“灶膛后面,是什么人?”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妇人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男人没再问,径首朝灶膛走来。
乌大鹅闭上眼睛,举起了手里的木棍——“等等!”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冲着男人喊道,“我知道你们要找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地盯着灶膛后面:“出来。”
乌大鹅深吸一口气,推开柴火,慢慢走了出来。
她脸上沾着灰,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破棉袄还在滴水,看起来狼狈不堪,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看着男人手里的画像,画像上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眉眼清秀,嘴角有颗痣。
乌大鹅的心定了定——还好,不是她。
“你知道我们要找什么?”
男人盯着她,语气带着审视。
“我不知道你们要找这个人,” 乌大鹅指了指画像,“但我知道周大户家的银钗在哪儿。”
男人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哦?
在哪?”
“在他家三姨太床底下的暗格里,” 乌大鹅缓缓道,“用块红布包着,旁边还放着个银镯子。”
这话是她猜的——刚才听皂隶说银钗是三姨太的陪嫁,又想起老妇人说周大户强买原主的房子,多半是三姨太自己藏了东西,想栽赃嫁祸,好让周大户名正言顺地夺了房子给她。
这种宅斗的把戏,她在销售部见多了。
男人的眼神变了变,对身边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
一个黑衣人立刻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你是谁?”
男人问乌大鹅。
“我叫乌丫,” 乌大鹅定了定神,决定赌一把,“是个被冤枉的平民。
但我知道的,不止这一件事。”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摆脱困境的机会。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普通人,或许……是她的机会。
男人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他冷峻的面容多了几分危险的意味:“哦?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事?”
屋外的风雪还在呼啸,茅草屋里,火光摇曳,映着两个各怀心思的人。
乌大鹅知道,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而坚定——“我知道,有人要在明日的漕运粮船上动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