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的他口难吐人言,胡须一抖一抖地,喘了老半天的气,我才听懂他是在说:救我。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盟军们早就把他整个身子提了起来,狠狠地往台下扔去。
再看到老张的时候他的手骨还是诡异地弯着,宛如一只双翅蜷缩的烤鸡,折了三次又紧绷在一起。
显诛彻底结束后,我们一行人去捡老张的碎尸,才发现他早就是一滩烂肉,东一块西一块,怎么拼也拼不齐。
便扯下他的舌头,往南方带去,带回到我们的故乡。
他曾经就是用这个舌头说要拯救全世界的,如今虽悲壮陨落了,也该享受太庙,回到他久违的家乡,看看那里最后的河山。
扯舌头的时候,我们的心情都五味杂陈,打趣说着这天指不定被我们之中的谁复刻。
又莫名激动,想起老张喊出誓言的那些日子,有些澎湃又有些萎靡。
待到我们胜利,那些落魄又会变成我们的史诗。
————————————————————公元4856年伊始,再之后的一些史学家称这一年为“后人类时代”的***。
依据是该时期的传统观念溃散,各类新兴主义迅速发展,分裂、无政府、反发展、极端暴力之类的新思潮运动己经成为日常。
导致传统概念的人类的生活空间小得可怜。
同年十二月中旬,世界各国被分割成了各种新国家、新工团甚至新营地,天下百姓宛若一盘散沙。
老张的舌头,最终被我们埋在故乡那条早己干涸的河道旁。
没有葬礼,只有沉默。
我们用石块垒了个小丘,油纸包裹的断舌躺在里面,像一粒不甘的种子。
南风呜咽着掠过枯草,吹散了那句他曾用这舌头喊出的、响彻寰宇的誓言碎片。
他说过的话,终归成了散在风里的灰尘。
时间倒转至公元4835年深冬,西陵城。
老张,也就是张子栋,十五岁。
那年头的“乱”,是刻进骨头里的冷和钻心剜骨的疼。
复兴会、共济社、技术福音团…数不清的小势力在西陵城犬牙交错。
枪炮声是背景音,饥饿是常态,死亡像影子一样贴着每个人。
张子栋的家在东区边缘,一个废旧社区活动中心改的窝棚区。
他爸老张,手巧,能修点旧机器。
在这科技全面崩坏、精密器件早成传说的年代,这点手艺既招人惦记,也招祸。
那天下午,天阴沉得像死人脸。
复兴会的一支“征缴队”踹开了张家的破木板门。
能源炉、收音机,统统征用!”
领头的疤脸大汉嗓门嘶哑,不容置疑。
张爸急了:“不行啊长官!
炉子给我婆娘吊命的,她身子弱,离了这点热活不了!
收音机是孩子读书…屁话!”
一个大兵枪托砸在张爸背上,“砰”一声闷响,他爹踉跄着跪倒。
爸!”
张子栋冲上去,被另一个兵像拎小鸡一样甩开,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水泥柱上,血瞬间糊了半边脸,耳朵嗡嗡作响。
“放开!
别动我妈!”
他嘶吼,视线被血水模糊。
却眼睁睁看见瘦弱的母亲像护崽的母兽,尖叫着扑向正暴力拆卸炉子的兵痞。
枪响了。
不是警告,是处决。
那么近的距离,子弹撕开血肉的声音,闷哑得令人作呕。
母亲胸口炸开血花,像一朵丑陋的花开在单薄的旧袄上。
她身体向后倒下,眼睛瞪得极大,茫然地望着破漏的顶棚,最后一丝光在瞳仁里熄灭。
“妈——!!”
少年的嘶嚎卡在血沫里,像濒死的野兽。
他爹刚挣扎着站起,另一兵痞嫌烦,反手又是一枪托。
这次砸在后脑,更重,更沉。
张爸哼都没哼一声,像断了线的木偶瘫倒在妻子身旁,后脑渗出的血洇湿了脏污的地面。
两具尸体,并排躺着。
旁边是被拆得七零八落、沾着鲜血和油污的“科技遗产”。
征缴队麻利地扯下核心元件,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两袋待处理的垃圾。
疤脸大汉吐了口浓痰:“妨碍公务的下场!
都看清楚了!”
窝棚区死寂,门窗紧闭。
只有寒风卷着血腥味,呜咽着灌进来。
张子栋跪在血泊里,额头滴下的血砸在他爸失去温度的手背上。
他浑身冰冷,身体里的血却在沸腾,要炸开!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烧:杀了他们!
把这些***、把这该死的世界,全他妈烧成灰!
没有哭喊,没有哀嚎。
少年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血水和泪混在一起,在脸上结成了冰冷的痂。
他走到墙角他爸的工具箱——那是个半朽的铁皮盒子。
在一堆生锈的扳手、钳子底下,他摸索到一把磨尖了头的螺丝刀。
冰冷的金属握在掌心,那刺骨的寒意奇异地压下了沸腾的杀意,却烧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
他走到父母身边,慢慢地、仔细地,用手指擦掉母亲脸上沾着的炉子油污。
然后,他拿起地上那块粘着他妈鲜血、扭曲变形的能源炉外壳薄片,用螺丝刀在上面刻。
用尽全身力气,一下!
一下!
铁片刮擦的声音尖锐刺耳,伴随着少年粗重的喘息。
他刻的不是名字,也不是哀悼。
是一个疯狂扭曲的符号,像被诅咒的图腾。
最后一下,他用螺丝刀狠狠扎透铁片,猛地钉在父亲工具箱的木盖内侧!
“爸,妈…”他看着地上相依相偎的两具冰冷躯体,声音低哑得不像人声,“看着…”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是血丝织成的网,是燎原的野火,是被恨意扭曲的地狱图景。
“——看我撕碎这一切!
把这吃人的世界,烧个窟窿!”
当天深夜,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燃油燃烧的烟尘味。
少年张子栋藏在工厂围墙的浓重阴影里,瘦削的身影几乎要融入这片工业废墟。
他手心紧攥着的,是用废管、锈蚀齿轮和偷拆下来的旧电池组拼装出来的、简陋得可笑的“燃素管”。
他盯着远处岗哨上昏黄的油灯,像盯着猎物的毒蛇。
拯救的第一枪,将从这片浸透了他双亲鲜血的土地上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