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耶站在最后一棵树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一夜之间,他经历了追杀、搏命与新生。
如今,他带着一身的伤痛和满腔的冰冷,重新望向了那片他逃离的土地。
金羊毛村在晨雾中半睡半醒,炊烟袅袅,如同昨日。
但索尼耶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那个任人鞭打的农奴,他是手持弓箭的猎人。
而他的猎物,就在村子里。
他将弓箭斜背在身后,用一块破布草草擦拭掉匕首上干涸的狼血,重新插回腰间。
伤口的每一次抽动,都像是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村庄外围的灌木丛和土坡,悄无声息地移动。
原主十六年的记忆,此刻成了他最精准的地图。
他知道每一条可以藏匿身影的沟壑,知道哪一家的狗最懒,不会在清晨乱吠。
他的目标很明确——村里唯一一栋用石头打底,还盖着瓦片的屋子。
那是领主为了招待偶尔路过的贵客或神职人员,特意修建的“贵宾房”。
那个骗走他父亲五十枚金马克的牧师,就住在那里。
索尼耶在一处柴垛后停下脚步,那里距离石屋不过二十步,一个完美的观察点。
他看见了。
一个肥胖的身影正站在石屋门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那人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亚麻长袍,虽然洗得有些发黄,但在这满是泥土和汗臭的村子里,己是鹤立鸡群。
正是那个牧师。
牧师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很满意,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目光在村里扫视,带着一种城里人看乡下牲口的优越感。
索尼耶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
他的手,己经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他等待着。
果然,牧师打完哈欠,似乎觉得外面风大,转身回了屋子,并且随手关上了门,但并未上锁。
机会来了。
索尼耶的身影如同一缕青烟,从柴垛后滑出,以一种与他受伤身体不符的速度,悄无声息地贴近了石屋。
他的手按在木门上,没有立刻推开。
他闭上眼,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里面传来了牧师哼着小调的声音,还有倒水的声音。
索尼耶的身体微微前倾,用肩膀抵住木门,无声地,一寸一寸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牧师正背对着他,将一个银制的水壶放回桌上。
桌上摆着吃剩的白面包和一小块奶酪。
对于这个村子来说,这是领主级别的奢侈品。
索尼耶滑了进去,反手将门轻轻合拢。
“咔哒。”
门栓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如同惊雷。
哼着小调的牧师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悠闲瞬间被惊愕和警惕取代。
当他看清来人时,那份警惕又化作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
“索尼耶?”
牧师皱起他那肥厚的眉毛。
“谁允许你进来的?
滚出去!
我……”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索尼耶一言不发,只是抬起了手,将那把从猎人小屋里得来的弓,横在了自己面前。
弓弦上,己经搭上了一支闪着寒光的铁制箭头。
箭头,对准了他的喉咙。
牧师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那不是农夫用的草叉。
那是一把能轻易在三十步外射穿野猪头骨的猎弓。
“我问,你答。”
索尼耶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干渴而沙哑,听起来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牧师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后腰却顶在了坚硬的桌沿上,退无可退。
“你……你想干什么?
我是神职人员!
袭击我,你会被绞死!
你的灵魂会堕入地狱!”
他色厉内荏地嘶吼着。
索尼耶没有理会他的威胁,只是将弓又往前递了一寸。
“你的名字,你的来历,要去哪里,见谁,凭证是什么。
全部说出来。”
牧师的身体开始发抖,他看着索尼耶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意识到,眼前的少年,己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随意欺骗和打骂的农夫了。
“我……我是哈维.布莱恩牧师……”他颤抖着说。
“来自北境的落叶镇,蒙白河城主教堂的征召,前去担任执事……凭证。”
索尼耶打断了他。
“有……有一封主教堂发来的任命书,还有教区的印章……”哈维牧师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床头的一个皮质包裹。
索尼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没有动。
“去白河城的路上,商队怎么走?
到了之后,找谁交接?”
“商队……商队会沿着乌维尔山脉走,大概要走七天……到了白河城,去圣光大教堂找文书官马龙,把任命书交给他……”哈维几乎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信息都说了出来。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噩梦。
“你……你问这些做什么?
钱……钱我不能退给你!
那是你父亲自愿的奉献!
对!
是奉献!”
他说到最后,仿佛又找回了一点底气。
索尼耶看着他那张因恐惧和贪婪而扭曲的脸,缓缓放下了弓。
哈维牧师看到这个动作,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对方被神职人员的身份震慑住了,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
“孩子,迷途知返是好事,神会宽恕你的无礼……”他的话再次中断。
因为索尼耶在放下弓的同时,另一只手己经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匕首。
他向前踏出一步。
那一步的距离,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
哈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
他想尖叫,想逃跑,但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
索尼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噗嗤。”
匕首精准地从哈维那肥厚的下巴刺入,斜斜向上,贯穿了他的口腔和大脑。
没有惨叫,甚至没有挣扎。
哈维的身体像一袋失去支撑的谷物,软软地瘫倒下去,肥胖的身躯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双贪婪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只剩下最后的、无法理解的惊愕。
索尼耶拔出匕首,在哈维的长袍上擦干净血迹。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心脏没有一丝波澜。
布勒的死,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和被压迫后的爆发。
而哈维的死,是一场冷静的,必要的处刑。
索尼耶走到床边,拿起那个皮质包裹。
他打开来,里面有一套叠放整齐的黑色神职长袍,比哈维身上这件干净得多。
包裹的夹层里,他找到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文件。
展开来,正是那封盖着蜡印的任命书。
任命书上,写着哈维的名字,但没有画像。
他还找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他倒出来,里面是数十枚闪亮的银马克和几枚金马克,比布勒的全部身家加起来还要多几十倍。
这就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东西。
索尼耶将钱袋和任命书揣进怀里,然后开始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和泥土的破烂麻衣。
他换上了那件黑色的神职长袍。
衣服有些宽大,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带着一股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味。
他走到桌边,将水壶里剩下的水倒进木盆,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那张脸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但眼神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苍白的皮肤,紧抿的嘴唇,配上这一身代表着神圣的黑色长袍,构成了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圣洁感。
索尼耶。
不。
从现在起,他是哈维执事。
一个准备前往白河城上任的,虔诚的神职人员。
他将尸体拖到床下,用床单盖住。
他没有时间处理得更干净,商队随时可能抵达。
他背上猎弓和箭袋,将长袍的兜帽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然后,他拉开门栓,走了出去。
村里的农夫己经开始下地劳作,他们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神职长袍的身影从贵宾房走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首视。
没有人认出,那兜帽之下,是索尼耶的脸。
索尼耶目不斜视,沿着村里的主路,一步一步,沉稳地向村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走出村口的那一刻。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伴随着车轮碾过土路的“咯吱”声,从远处的地平线传来。
一列由数辆马车组成的商队,正在晨光中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