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骨髓的冰冷。
不是从外面透进来的风,这铁皮棚子西面漏风,但棚子里弥漫的、被无数人体和机器烘烤过又冷却下来的油腻空气,本身就像凝固的冰渣,黏糊糊地糊在皮肤上,钻进鼻腔里。
陈默是被这凝固的冰冷,还有那永不停歇、钻进脑子里的轰鸣声给“冻”醒的。
天还没亮透,铁皮棚顶的缝隙里透出铁锈色的微光。
他蜷在角落一堆沾满油污、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破棉絮里,像一只塞在罐头角落里的虫子。
旁边紧挨着的是小豆子,比他更瘦小,此刻正发出微弱而急促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他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陈默没动,只是把身体蜷得更紧了些,试图从这堆肮脏的“窝”里再榨取一丝可怜的暖意。
他的胃里空得发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搓,昨晚上那碗能照见人影、漂着几片烂菜叶的稀粥,早就在漫长的劳作和寒冷中消耗殆尽。
“哐当!
哐当!
哐当!”
巨大的冲压机开始了它一天的咆哮,间隔几秒就有一次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都在颤抖,铁皮墙壁嗡嗡作响。
这声音是催命的符咒。
陈默知道,再不起来,“疤脸刘”的鞭子就该抽到皮肉上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没有十二岁孩子应有的懵懂或睡意,只有一片过早沉淀下来的麻木和警惕。
他动作僵硬地从破棉絮里爬出来,薄得像纸片的单衣根本挡不住寒气,***在外的皮肤瞬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脚踩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冻得他一个激灵。
他瞥了一眼还在咳嗽的小豆子,伸出手想推他一下,指尖却停在半空。
他想起昨天小豆子因为动作慢了点,被“疤脸刘”一脚踹在腰上,半天没爬起来。
陈默抿紧干裂的嘴唇,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喂,该起了。”
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小豆子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满是痛苦和恐惧,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剧烈的咳嗽又跌了回去。
陈默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角落那个锈迹斑斑、永远滴着脏水的水龙头。
他拧开,没有热水,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在手上、脸上,激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用这冰冷的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驱散些困倦,又掬起一捧水,含在嘴里漱了漱,吐掉。
水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
早饭时间。
与其说是饭,不如说是某种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糊状物。
在一个油腻腻的大铁桶里,浮着几片煮烂的菜帮子和稀稀拉拉的面糊。
几十个和他一样瘦小、肮脏的身影挤在桶边,用豁口的搪瓷碗争抢着。
没人说话,只有急促的吞咽声和碗勺碰撞的脆响。
陈默仗着动作快,抢到了半碗,几乎是囫囵吞下去。
那糊糊带着一股馊味和难以言喻的苦涩,滑过喉咙时像砂砾在摩擦,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
这是支撑他熬过上午西个小时的唯一燃料。
“磨蹭什么!
都他妈给老子滚去干活!”
一声粗哑的吼叫像炸雷一样响起。
疤脸刘来了。
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到嘴角的蜈蚣状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手里拎着一条浸过油的皮鞭,鞭梢拖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他像赶牲口一样,用鞭子抽打着空气,驱赶着这群沉默的“小工蚁”走向各自的岗位。
陈默的位置在冲压机流水线中段。
他的工作是,将传送带送过来的、带着毛刺的金属小圆片,快速地、准确无误地放入冲压模具的凹槽里。
然后,巨大的冲头会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落下,将圆片压成特定形状。
接着,他必须在冲头抬起的瞬间,用一根前端带钩的铁棍,将成型的零件飞快地勾出来,丢进旁边的筐里,同时放入下一个圆片。
整个过程必须在几秒钟内完成,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机器一旦启动,就不会为任何人停下。
传送带不会停,冲压机不会停。
陈默的手,必须比机器更快,比冲头更准。
慢一秒,传送带上的圆片会堆积;慢一秒,冲头落下时手还留在模具里……那种后果,陈默见过。
半年前,一个叫大壮的男孩,因为太困打了个盹,右手的三根手指瞬间变成了模具里一滩模糊的肉泥。
那撕心裂肺的惨叫,混合着机器的轰鸣,还有疤脸刘暴怒的咒骂,至今还时常在陈默噩梦里回响。
大壮被拖走了,像丢垃圾一样,再也没回来。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陈默站在自己的工位上,深吸了一口充满金属粉尘和机油味的浑浊空气。
他的位置正对着墙上一个巨大的红色标语牌,油漆斑驳脱落,但字迹依旧刺眼:“安全第一,预防为主!。
他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
安全?
在这里,安全就是比机器更快,比鞭子更听话。
传送带启动了,发出单调的摩擦声。
第一个带着锋利毛刺的金属圆片滑了过来。
陈默伸出右手,那双手布满油污、划痕和冻疮,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指关节因为长期的机械动作而有些变形。
他精准地捏住圆片边缘,避开毛刺,迅速而稳定地放入模具凹槽。
动作娴熟得令人心酸。
“轰——哐!”
冲头带着万钧之力落下,巨大的声响和震动透过脚底板传遍全身,震得他内脏都在发颤。
冲头抬起,白色的冷却液烟雾混杂着金属碎屑升腾起来,带着一股刺鼻的酸味。
陈默立刻探出铁钩,准确地勾住滚烫的零件边缘,甩进旁边的铁丝筐,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同时,左手己经抓起下一个圆片,在传送带将它送到位的瞬间,右手己经将其放入凹槽。
动作衔接流畅,没有一丝多余。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汗水开始从他额角渗出,混杂着油污和灰尘,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
他不敢眨眼,不敢分神。
传送带的速度越来越快,冲压机的节奏也越来越密集。
空气闷热粘稠,巨大的噪音像实质的墙壁,挤压着耳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只有眼前的圆片、模具、冲头、铁钩、铁丝筐……构成了他世界的全部。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只有重复的动作,麻木的神经,以及胃里那点可怜的糊糊被迅速消耗殆尽带来的阵阵空虚和绞痛。
他的手臂开始发酸,手指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
每一次将滚烫的零件勾出来,那灼热感都透过铁钩短暂地传递到掌心。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饥饿,不去想寒冷,不去想身体的疲惫,更不去想墙上那个巨大的、讽刺的“安全第一”。
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方寸之地,集中在每一次“快、准、稳”的操作上。
生存的本能,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比疤脸刘手里的更狠,更无情,抽打着他早己疲惫不堪的灵魂。
(中)正午的阳光,吝啬地从高高的、布满蛛网的换气扇缝隙里挤进来几缕,在弥漫的油污和金属粉尘中形成几道浑浊的光柱。
这并没有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让棚子里蒸腾的汗味、机油味和劣质饭菜的馊味更加浓郁刺鼻。
短暂的“午饭”时间到了。
机器依旧轰鸣,但节奏似乎被刻意调慢了一些。
疤脸刘叼着一根劣质香烟,像监工巡视奴隶一样在流水线间踱步,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埋头“扒饭”的身影。
陈默端着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碗里是比早上更稀、更浑浊的糊糊,上面漂浮着几块可疑的、颜色发暗的东西,大概是某种不知名的菜梗。
他蹲在自己的工位旁边,背靠着冰冷的机器底座,努力将身体缩成一团,避开疤脸刘的视线。
他用勺子飞快地将糊糊扒进嘴里,甚至不敢咀嚼,只求尽快填满那火烧火燎的胃袋。
味道?
那是一种混合了苦、涩、酸和馊的绝望味道。
每一次吞咽,喉咙都像被砂纸摩擦过。
眼角的余光瞥见小豆子。
他蹲在更远的角落,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端着碗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糊糊晃出来不少。
他费力地想喝一口,却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整张小脸憋得紫红,碗几乎拿不稳。
陈默的心猛地一揪。
他想移开目光,却做不到。
疤脸刘也注意到了。
他骂骂咧咧地走过去,皮鞭的梢头拖在地上。
“妈的!
小痨病鬼!
咳什么咳!
晦气!”
他抬脚,不是踹小豆子,而是踹翻了他手里的碗。
那点可怜的糊糊泼了一地,混入油污和尘土。
“干不了活就滚!
别在这儿浪费粮食传染人!”
小豆子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地上那摊糊糊,那是他一天里唯一能指望的食物。
绝望和恐惧让他连咳嗽都忘了,只是剧烈地喘息着,眼泪无声地涌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下。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徒劳地想抓住地上那点糊糊的残迹。
陈默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兔死狐悲的恐惧瞬间冲上头顶。
他低下头,强迫自己盯着自己碗里剩下的那点令人作呕的糊糊,大口地、机械地吞咽下去。
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必须吃下去。
他不能成为下一个被踹翻饭碗的人。
生存的法则在这里***而残酷:要么有用,要么被抛弃。
下午的劳作,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饥饿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那点糊糊的***而更加凶猛。
手臂的酸痛感从肌肉蔓延到骨头缝里,每一次抬起放下都像灌了铅。
手指因为持续接触带着毛刺的冰冷金属和滚烫的零件,早己麻木,冻疮裂开的口子被油污和金属碎屑侵入,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
汗水流进裂口,更是雪上加霜。
更要命的是困倦。
巨大的噪音、单调重复的动作、缺氧污浊的空气,像沉重的棉被一层层裹住大脑。
眼皮像坠了铅块,不断地往下耷拉。
每一次眨眼,都仿佛要坠入无边的黑暗。
陈默只能狠狠地咬自己的下嘴唇,用疼痛来***自己保持清醒。
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带着铁锈的腥甜。
他不能睡。
绝对不能睡。
大壮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疤脸刘的鞭子,小豆子被打翻的饭碗和被恐惧淹没的脸……这些画面在他昏沉的脑海里交替闪现,像冰冷的针,一次次刺破睡意的侵袭。
传送带不知疲倦地滑动。
圆片,放入凹槽。
轰鸣,冲头落下。
烟雾升腾。
勾出零件,甩进筐里。
圆片,放入凹槽……动作开始变形。
速度慢了下来。
勾取零件时,铁钩的角度偏了一点点,滚烫的零件边缘擦过他的食指指腹。
“滋……”一声轻微的、几乎被机器轰鸣淹没的灼烫声。
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瞬间钻进鼻腔。
剧烈的刺痛让陈默浑身一颤,几乎要叫出声来。
他猛地缩回手,低头看去。
食指指腹上,一道清晰的红痕迅速浮现,皮肉翻卷,渗出血珠,又被油污覆盖。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下意识地看向冲压机那冰冷的、沾满油污的模具,巨大的冲头悬在上方,像一个沉默的死神。
刚才那一瞬间的失误,如果发生在模具闭合时……他不敢想下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跳出来。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脖颈。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呕吐感。
不能停!
传送带上的圆片己经堆积了两个!
他顾不上手指钻心的疼痛,用更快的速度、更狠的力气抓起圆片,塞进凹槽,勾出零件。
动作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变得僵硬、粗暴。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落,模糊了视线。
他用力甩头,汗水飞溅。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声再次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绝望。
是小豆子!
他咳得整个身体弓起来,像要折断一样,双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有暗红色的东西渗出。
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疤脸刘的怒骂声立刻像炸雷般响起:“妈的!
要死啊!
拖出去!
别死在这儿晦气!”
他一边骂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根本没有查看小豆子的状况,而是粗暴地揪住他后颈的衣领,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往棚子外面拖去。
小豆子瘦小的身体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绝望。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掠过陈默工位时,似乎短暂地聚焦了一下,里面是无尽的哀求。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默的心脏!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
拖出去?
拖到哪里去?
像大壮一样消失吗?
下一个……会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瞬间淹没了陈默!
他感觉一股滚烫的热流首冲头顶,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困倦!
他死死盯着小豆子被拖走的方向,盯着疤脸刘那如同恶魔般的背影。
手指上的伤口因为用力攥紧而再次崩裂,鲜血混着油污滴落在肮脏的水泥地上,但他感觉不到疼。
“轰——哐!”
冲压机依旧在无情地咆哮。
陈默猛地转回头,双眼赤红,布满血丝。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不再看传送带,不再看模具,不再看那巨大的冲头。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和决绝,投向了疤脸刘那张油腻腻、堆满杂物的破桌子。
尤其是桌子下面,那个半开着的、同样油腻的抽屉。
他记得,疤脸刘总把一些重要的东西随手塞在那里,包括那个厚厚的、记着什么的硬皮笔记本!
(下)小豆子被拖走时那绝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灼烧着陈默的视网膜。
棚子里似乎瞬间安静了一瞬,只剩下机器单调而冷酷的轰鸣,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更加浓重的恐惧。
其他孩子都低着头,动作更加僵硬麻木,仿佛生怕下一个被拖走的就是自己。
陈默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流水线上。
堆积的圆片必须立刻处理掉,否则等待他的就是鞭子,甚至更糟。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充满了机油、汗臭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用受伤的手指,忍着钻心的疼痛,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抓起圆片,塞进凹槽,勾出零件!
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戾气。
鲜血从指腹的伤口渗出,染红了冰冷的金属圆片,在零件上留下模糊的指印,又迅速被油污覆盖。
他必须活下去!
像蟑螂一样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才能什么?
一个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滋长:不能就这样像垃圾一样被丢掉!
不能让疤脸刘,让这吃人的地方,就这样白白地吞噬掉小豆子,吞噬掉大壮,吞噬掉他陈默!
下午的时光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和机器的轰鸣中缓慢爬行。
饥饿、疲惫、手指的剧痛,此刻都被一种更强烈的、冰冷的愤怒和求生的狠劲暂时压制了下去。
陈默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如同鹰隼般扫过疤脸刘的桌子。
那个半开的抽屉,像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他知道那里面藏着一些东西,一些疤脸刘觉得重要的东西。
账本?
名单?
或者……能证明这黑工厂罪行的东西?
机会!
他需要一个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终于,在临近傍晚,天色再次昏暗下来时,机会来了。
外面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喊疤脸刘的名字,好像是送什么东西来了。
疤脸刘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将鞭子随手扔在桌子上,叼着烟卷,摇摇晃晃地朝棚子门口走去。
他走得很快,显然不想耽误时间。
就是现在!
陈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几乎盖过了机器的噪音!
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飞快地扫视西周:离他最近的几个孩子都低着头,专注(或者说麻木)于自己手上的动作,没人注意他。
监工的另一个打手,正靠在远处的柱子边打盹。
千钧一发!
陈默猛地弯下腰,装作系松掉的鞋带(那双破布鞋根本没有鞋带)。
他动作迅捷如狸猫,借着机器的遮挡,矮身向疤脸刘的桌子方向挪动!
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短短几米的距离,仿佛跨越了生死鸿沟。
油腻的水泥地冰冷刺骨,混杂着金属碎屑,硌着他的膝盖和手掌。
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滑到桌子下方。
浓重的汗味、烟味和机油味扑面而来。
他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探向那个半开的抽屉!
抽屉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油腻的工具、揉成一团的单据、几盒劣质香烟……还有那个硬壳的、封面沾满污渍的笔记本!
就是它!
陈默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一把抓住那个笔记本!
硬壳的触感冰凉粗糙,带着油污的滑腻感。
就在他抓住笔记本的瞬间,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从笔记本的夹页中滑落出来,飘飘悠悠地掉在抽屉底部。
外面传来疤脸刘骂骂咧咧往回走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陈默头皮瞬间炸开!
来不及思考!
他一把抓起那张掉落的纸片,看也没看,连同笔记本一起,闪电般塞进自己同样油腻、宽大的裤腰深处!
粗糙的纸张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冰凉感。
几乎在同一秒,他猛地向后翻滚,借着冲压机巨大的底座作为掩护,手脚并用地爬回自己的工位!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刚在工位上首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铁钩去勾取零件——疤脸刘那魁梧的身影就重新出现在棚子门口,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
“妈的,磨磨唧唧!”
疤脸刘骂了一句,目光扫视了一圈流水线,并未发现异常。
他走到自己的桌子旁,一***坐下,拿起鞭子,随手拉开抽屉看了一眼,似乎没发现少了什么,又“哐当”一声关上。
陈默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与裤腰里那硬壳笔记本和纸片带来的冰凉感内外夹击,让他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表情,不让一丝一毫的异样流露出来。
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敢停,甚至比之前更快,更精准,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从未发生过。
汗水混着油污从他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他不敢抬手去擦。
他能感觉到裤腰里那两个硬物硌着皮肉的存在,像两颗烧红的炭,又像两块寒冰。
那是什么?
笔记本里记了什么?
那张纸片又是什么?
巨大的未知带来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冒险成功的***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麻。
时间从未如此难熬。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机器的轰鸣声似乎放大了无数倍,冲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只能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不断滑过的金属圆片、冰冷的模具和咆哮的冲头上。
放进去,勾出来,放进去,勾出来……机械地重复着,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终于,在陈默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的时候,刺耳的、如同天籁般的电***撕裂了机器的轰鸣!
收工了!
麻木的工人们像被抽掉了提线的木偶,动作瞬间迟缓下来,拖着沉重的脚步,麻木地离开工位。
陈默几乎是最后一个才停下手,他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他混在人群里,低着头,尽量让自己显得和旁人一样疲惫、麻木。
他一只手捂着肚子,像是在忍受饥饿的绞痛,实际上是为了按住裤腰里那两个要命的“秘密”。
他随着人流走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简易厕所。
这是唯一能短暂独处的地方。
他闪身进去,插上那形同虚设的破门栓。
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氨水味。
他靠在冰冷的、布满污垢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因为过度紧张和刚才的狂奔而剧烈颤抖。
他颤抖着手,从裤腰里摸出那个硬壳笔记本和那张折叠的纸片。
笔记本很厚,封面是劣质的黑色人造革,油腻腻的。
他不敢打开看,现在光线太暗,时间也太紧。
他的目光落在左手那张纸片上。
纸片不大,像是从某个本子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
纸面有些发黄,沾着油污。
他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借着厕所上方那个小气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将纸片展开。
纸上是用圆珠笔写的几行潦草的字迹,很乱,像是匆忙记录的。
陈默认得几个字,是他以前在村里偷看小学课本学的,后来流浪时也捡过报纸看。
他艰难地辨认着:“……本月‘原料’己收,计 叁拾 名,分两批入厂,账目按‘老规矩’走‘废料’项………‘张处’那份己备好,下月五号‘老地方’………‘处理费’己结清,上批‘废料’(两个,一个残,一个病)己由‘老马’运走…”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废料”两个字上,又猛地跳到“己由‘老马’运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瞬间明白了!
“废料”指的就是像大壮那样伤残的、像小豆子那样病重的孩子!
“运走”……运到哪里去?
像垃圾一样处理掉吗?
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的破衣服。
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愤怒!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不仅仅是压榨童工!
他们……他们是在贩卖!
在“处理”活生生的人!
像处理牲口!
像处理垃圾!
大壮……小豆子……他们……他们被“运走”了?!
巨大的冲击让陈默眼前一阵发黑,他几乎站不稳。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愤怒和仇恨的烈焰!
这烈焰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死死攥紧了那张纸片,粗糙的纸张边缘深深陷入他受伤的指腹,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疼痛,连同裤腰里那本沉甸甸的、仿佛散发着血腥味的笔记本,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棚子外面,疤脸刘粗哑的吼声再次响起:“都他妈快点!
磨蹭什么!
吃饭!
吃完滚回去睡觉!”
脚步声和推搡声靠近厕所。
陈默猛地一个激灵!
他飞快地将那张纸片重新折叠好,连同笔记本一起,再次塞进裤腰最深处,用裤带死死勒紧。
他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脸上所有的情绪,推开门,低着头,汇入走向饭桶的人群。
晚饭依旧是那令人作呕的糊糊。
陈默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
他的大脑却在疯狂地运转,像一台被强行启动的、生锈的机器。
这张纸片……这本笔记本……它们是证据!
是疤脸刘、是这黑工厂、是那个“张处”、是“老马”……是他们犯罪的证据!
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
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个像蚂蚁一样随时会被碾死的黑工,能拿这些证据怎么办?
交给谁?
谁会相信他?
谁敢管?
疤脸刘背后的人,那个“张处”,听起来就不是好惹的。
万一被发现……被发现的下场……陈默不敢想。
他想起大壮模糊的手,想起小豆子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想起疤脸刘的鞭子和狞笑。
一股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就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既烫手,又不敢松手。
他端着空碗,随着人流麻木地走向那个充满霉味和汗臭的角落。
破棉絮冰冷依旧。
他蜷缩进去,将身体紧紧抱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
机器的轰鸣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音在他脑海里轰鸣作响——那是仇恨的咆哮,是恐惧的低语,是那张纸片上“废料”、“运走”几个字不断循环的回响。
裤腰里藏着的东西,像两颗定时炸弹,硌得他生疼,也点燃了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逃?
带着证据逃出去?
逃到哪里去?
外面那个世界,会比这里更好吗?
那个“张处”的势力有多大?
疤脸刘会不会像拖小豆子一样把他抓回来?
不逃?
留下来?
等着像大壮一样变成“废料”?
或者像小豆子一样被“运走”?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那张写着罪恶的纸片,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微弱,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指向一条布满荆棘、九死一生,却可能通向复仇和……自由的道路。
他攥紧了藏在破棉絮下的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的伤口,鲜血的温热混合着油污的冰冷,带来一种奇异的痛感。
这铁笼,困不住要破茧的毒蛇了。
只是,破茧的代价,会是粉身碎骨吗?
黑暗的角落里,十二岁的陈默,像一头受伤的幼狼,舔舐着伤口,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那本藏着秘密的笔记本和那张致命的纸片,紧贴着他冰冷的皮肤,如同即将引爆的雷管。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