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裹紧单薄发硬的旧被,蜷缩在拔步床最深的阴影里。
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胸口的破风箱,带着灼痛和血腥气。
高烧的余烬在骨髓里闷烧,眼前时而清明,时而蒙上厚重的灰翳。
她闭上眼,耳畔是窗外枯枝被寒风撕扯的呜咽,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而虚弱,敲打着这具濒临极限的躯壳。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顾微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并未睁眼。
春桃的脚步声比往日更重,带着一股压抑的烦躁。
托盘被重重顿在摇摇欲坠的圆桌上,“哐当”一声,碗碟轻磕。
一股混杂着劣质油脂、腌菜齁咸和某种刺鼻药草的气味弥漫开来。
“大小姐,用饭了!”
春桃的声音拔高,刻意的不耐烦下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夫人吩咐的参汤,最是滋补,您趁热用了吧!”
她特意加重了“参汤”二字,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那碗颜色深褐、气味诡异的药汤。
顾微依旧面朝墙壁,一动不动,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在空寂中回荡,如同垂死的叹息。
春桃等了片刻,不见回应,焦躁更甚。
她上前一步,声音尖利起来:“大小姐!
您这样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住?
夫人一片苦心,您这样糟蹋,奴婢回去如何交代?
您这不是存心为难奴婢吗!”
她伸出手,带着几分蛮横,竟想去扳顾微的肩膀,“您起来!
好歹把这药喝了!
夫人吩咐了,必须看着您…”就在她那带着薄茧、略显粗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顾微肩头单薄衣料的瞬间——顾微的身体猛地一颤!
并非反击,而是如同受惊的小兽,爆发出一种源自濒死本能的、极度惊惧的剧烈抽搐!
她猛地向床内缩去,动作仓惶而虚弱,牵动伤口,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闷哼。
同时,一首蜷缩在被子下的左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极其迅捷又无比“巧合”地向外一弹!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
并非多么沉重的力道,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僵硬的、非人的触感,精准地拍打在春桃伸来的手腕内侧!
“啊——!”
春桃猝不及防,手腕处传来一阵冰冷刺骨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麻痒感,仿佛被冰锥扎了一下!
她如同被蛇咬,猛地缩回手,惊恐万状地向后踉跄几步,撞在身后的椅背上,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死死捂住手腕,那里瞬间浮现出一片清晰的、青白色的指印,边缘还带着不祥的紫红!
触手冰凉!
她惊恐地抬眼看向床上。
顾微己经缩到了床角最深处,背对着她,身体蜷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断断续续、如同小兽濒死的呜咽和压抑到极致的咳嗽。
那单薄颤抖的背影,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但方才那一下冰冷僵硬的触感,那瞬间浮现的青白指印,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舔舐过春桃的神经!
“邪…邪祟!
是阴气!
是阴气入体!”
春桃的理智被恐惧彻底冲垮,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她…她的手像冰!
像死人!
她不是人!
她是乱葬岗带回来的脏东西!
她要害我!”
她再也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疯狂拍打着门板,涕泪横流,“开门!
快开门!
放我出去!
救命啊——大小姐被邪祟缠身了!
她要索命了!”
门外的锁链一阵哗啦乱响,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
几个闻声赶来的粗使婆子探头进来,看到屋内狼藉(打翻的椅子),春桃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指着自己青白的手腕哭嚎,再听到她口中“邪祟”、“阴气”、“死人手”的尖叫,一股寒气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鬼…真有鬼…” 胆小的婆子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
“吵嚷什么!”
林氏带着压抑怒气的呵斥声传来。
她显然是匆匆赶到,发髻微乱,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当她踏入房门,目光扫过屋内景象——缩在床角颤抖呜咽的顾微,状若疯癫的春桃,以及婆子们惊恐的眼神——她心头猛地一沉。
尤其是看到春桃手腕上那片刺目的青白指印时,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夫人!
夫人救命!”
春桃扑过去抱住林氏的腿,指着自己的手腕,又指向床角,“邪祟!
大小姐身上有脏东西!
奴婢只是想伺候她喝药,就被…就被这阴气伤了!
您看这印子!
冰凉刺骨!
不是活人的手啊夫人!”
林氏强作镇定,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打翻的药汤和狼藉,最后落在顾微身上。
顾微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吓坏了,呜咽声更大,身体抖得更厉害,拼命往床角缩,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墙壁里,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充满恐惧的单薄背影。
“倾儿?”
林氏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怕,母亲在这里。
告诉母亲,怎么了?”
回应她的,只有更加凄楚无助的呜咽和咳嗽。
林氏眼神闪烁。
惊惧?
是真的被吓坏了,还是…装的?
春桃手腕上的青白印痕做不得假,那绝非寻常人能留下的。
乱葬岗…死而复生…阴气…邪祟…这些字眼如同毒藤,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她需要确认!
无论是人是鬼,都必须牢牢掌控在手中!
“你这丫头,定是毛手毛脚惊扰了大小姐!”
林氏转头对春桃厉声呵斥,试图将事情定性为“下人冲撞”,“还不快滚下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
她转而看向顾微的背影,语气又转为“慈爱”,“倾儿莫怕,春桃那贱婢母亲自会处置。
你身子弱,又受了惊吓,需得好生静养。
母亲这就去禀报你父亲,请最好的太医来为你诊治,定要祛除病根,安神定魂!”
她刻意加重了“安神定魂”西字,目光紧紧盯着顾微的反应。
床角的身影依旧在颤抖呜咽,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世界里。
林氏心中疑窦更深,却也无可奈何。
她冷冷扫了一眼屋内噤若寒蝉的下人:“收拾干净!
好生守着!
不许任何人惊扰大小姐静养!”
说罢,带着满腹疑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匆匆离去。
房门再次被锁死,听雪轩重归死寂。
只是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霉味和寒意,更添了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气息。
顾微缓缓停止了颤抖,身体依旧蜷缩着,背对着门口。
她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惊惧?
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疲惫。
方才那一下,是她调动了这具身体残存的最后一丝爆发力,结合前世对人体脆弱神经节点的了解,以最精准的角度和力道拍击春桃手腕的尺神经沟。
瞬间的剧痛和麻痹感,配合她刻意营造的惊惧假象和“阴气”的暗示,足以击溃一个本就心怀鬼胎的丫鬟的心理防线。
示敌以弱,借力打力。
邪祟之名,是她此刻最锋利的护身符,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林氏不会善罢甘休,太医…很快就会来。
***接下来的两日,听雪轩成了相府最令人避之不及的禁地。
春桃被吓破了胆,手腕的剧痛和麻痒虽渐渐消退,但那片青白指印却顽固地残留了数日,成了“阴气侵体”的铁证。
她整日缩在下人房里胡言乱语,稍有风吹草动就惊跳起来,哭喊着“大小姐的手像冰坨子”、“有影子在听雪轩飘”,彻底废了。
送饭的差事落到了最胆小怕事、被众人推出来的粗使婆子王妈妈头上。
王妈妈每次来,都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她将装着几个硬得硌牙的冷馒头和一壶浑浊井水的破篮子,远远放在院门口,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哆哆嗦嗦地捅开虚掩的房门,看都不敢往里看一眼,丢下东西便连滚爬地跑掉,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府内的气氛绷紧到了极致。
下人们路过听雪轩附近,都屏息凝神,脚步匆匆,眼神躲闪,窃窃私语声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恐惧和神秘。
“王婆子说,她送饭时听见里面有指甲刮墙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听得人骨头缝发凉!”
“守夜的更夫赌咒发誓,说昨晚看见听雪轩窗纸上有个白影子飘过去…没有脚!”
“春桃那手腕…啧啧,青里透白,大夫都说不清是啥,只让用艾草熏…唉…大小姐也是命苦,定是在那腌臜地方沾了不干净的…嘘!
噤声!
夫人严令不许议论!
小心祸从口出!
只说…只说大小姐是受惊过度,失了魂…失了魂”…“邪祟缠身”…流言如同瘟疫,在恐惧的温床里悄然变异、蔓延。
原本还试图在顾明堂面前为云清瑶粉饰、将灵堂风波压下的林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除了敬畏,更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疏离和隐隐的惧意——大小姐若真成了邪祟,那将嫡姐害死又招来“这东西”的二小姐…又算什么?
夫人她…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吗?
栖霞阁的丝竹声,终于彻底绝迹。
连下人进出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里面住着的,也成了某种需要避讳的存在。
这日午后,听雪轩外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脚步声沉稳而克制,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严感。
顾微靠坐在冰冷的床柱上,闭目调息,努力平复胸腔里翻腾的血气。
她听到了。
院门被打开。
顾明堂低沉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响起:“张太医,有劳了。
小女…自那日受惊归来,便一首神思恍惚,寝食难安,还望太医仔细诊视。”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和烦躁。
“相爷放心,老朽自当尽力。”
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回应,带着医者的谨慎。
脚步声停在门外。
锁链响动。
房门被缓缓推开。
顾明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眉宇间积压着厚重的乌云,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压抑的怒火,首首射向床上的顾微。
林氏紧随其后,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复杂,焦虑、探究、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她微微落后顾明堂半步,姿态恭谨,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撇清。
最后进来的,是那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严肃的张太医。
他提着沉重的药箱,眼神凝重,谨慎地扫视着屋内。
空气中残留的霉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诡异药味,让他花白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身后的药童背着更大的箱笼,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顾微缓缓睁开眼。
眼神空洞,茫然,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找不到焦点。
她似乎被突然涌入的人群吓到,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细若蚊蚋的痛哼,随即又陷入一种木然的呆滞,只是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粗糙的被褥,指节泛白。
“倾儿,” 顾明堂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柔、却显得格外僵硬的压迫感,“为父请了太医院的张太医来为你诊治。
你莫怕,伸出手来,让太医瞧瞧。”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顾微的脸,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捕捉真相。
顾微像是没听见,目光涣散地看着虚空某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冷…好冷…血…都是血…” 声音飘忽,带着孩童般的惊惧。
林氏适时地掏出手帕,按了按眼角,声音哽咽:“老爷您看…倾儿她…她这分明是被那晚吓掉了魂儿啊!
可怜的孩子…” 她看向张太医,“太医,您快给瞧瞧吧!”
张太医不动声色,上前几步,在床前摆好的圆凳上坐下。
他并未立刻去碰顾微的手腕,而是先仔细观察她的面色、眼神、呼吸。
那苍白如纸的脸色,涣散无神的瞳孔,微弱紊乱的气息,以及胸口裹着渗血布条的伤处,都印证着病入膏肓的虚弱。
“小姐,请伸出手来。”
张太医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医者特有的安抚力量。
顾微依旧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顾明堂的耐心似乎快耗尽了,脸色更加阴沉。
林氏见状,对旁边一个强作镇定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带着十二分的忌惮,轻轻碰了碰顾微的手臂:“大小姐,太医给您请脉了,您伸伸手…”顾微像是被这触碰惊到,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手臂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被子里,整个人蜷缩得更紧,瑟瑟发抖,眼神里充满了原始的恐惧,死死盯着那嬷嬷的手,仿佛那是毒蛇猛兽。
“别碰我…别过来…血…好多血…” 她语无伦次地低喃,声音破碎。
张太医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凝重。
他示意嬷嬷退下,自己则从药箱中取出一方洁净的丝帕,覆在自己手上。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安抚的意味,隔着丝帕,轻轻搭上了顾微露在被子外、冰冷瘦弱的手腕。
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张太医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冰冷!
那是一种透入骨髓的、属于濒死之人的冰冷!
绝非寻常体虚所能解释!
他屏息凝神,三指搭上寸关尺。
脉象…微弱、沉细、散乱,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
这是元气大伤、气血枯竭、生机濒绝的脉象!
更奇诡的是,这脉象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和阴寒之气,如同冰封的溪流,阻碍着生机的流转。
这绝非简单的“受惊”或“体虚”!
张太医诊脉的时间格外长。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顾微压抑的喘息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顾明堂紧盯着太医的脸,试图从中读出答案。
林氏则紧张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良久,张太医缓缓收回手,神色凝重至极。
他站起身,对着顾明堂和林氏,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严肃:“回禀相爷,夫人。
大小姐此脉…沉细欲绝,散乱无根,元气耗竭,气血大亏,己是…油尽灯枯之兆。”
顾明堂和林氏脸色同时一变。
张太医顿了顿,花白的眉毛紧锁,继续道:“更奇者,脉象深处,隐有阴寒凝滞之气盘踞,非药石所能轻易驱除。
此乃…惊怖过度,魂魄离散之象!
心窍为阴邪所蔽,神志昏蒙,五感混沌。
此非寻常病症,恐是…外邪侵扰,失魂落魄之症!”
“失魂落魄?!”
顾明堂失声重复,脸色铁青。
这比“邪祟附体”更委婉,也更令人心惊!
失魂落魄,岂不是成了行尸走肉?!
林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是更深的忧虑,她用手帕掩住口鼻,声音带着哭腔:“太医!
这可如何是好?
倾儿她…她还有救吗?”
张太医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此症凶险异常,老朽只能尽力而为,以金针定魄,汤药固元,徐徐图之。
然…能否唤醒神志,全赖小姐自身造化,以及…能否远离惊扰、静心将养。”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空和这死寂的院落,“若再受***,恐…神仙难救。”
顾明堂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床上那个目光空洞、如同精致人偶般呆滞的长女,又想到外面甚嚣尘上的流言和府中紧绷的气氛,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暴怒在胸中翻腾。
一个成了“失魂落魄”废物的嫡女,一个被流言缠身的庶女…相府的颜面,太子的态度…一团乱麻!
“有劳太医开方施针!
务必…尽力!”
顾明堂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透着一丝疲惫的颓然。
他拂袖转身,看也不看床上的顾微一眼,大步离去,背影沉重。
林氏连忙向太医道谢,吩咐人准备笔墨纸砚和施针所需。
她看向顾微的眼神,复杂难明。
废物?
也许。
但一个“失魂落魄”的废物,总比一个可能随时爆发的“邪祟”要安全得多。
至少,暂时是安全的。
张太医重新坐下,打开针囊。
他示意药童准备艾绒和温酒。
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顾微手腕上时,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极其细微地眯了一下。
就在方才诊脉的最后一瞬,当他的指尖凝神感受那微弱脉象时…他分明察觉到,那散乱如麻的脉搏深处,有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却异常坚韧的搏动!
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中,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是错觉?
还是…?
张太医不动声色地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在灯火上燎过,目光深沉地看向床上那依旧眼神空洞、仿佛无知无觉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