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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虹县上坝村的雨,下得毫无章法,更不讲道理。豆大的雨点裹着深秋的寒意,噼里啪啦砸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腾起一片呛人的土腥味。泥水肆意横流,几乎淹没了坑洼的路面。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像一片在惊涛骇浪里挣扎的枯叶,歪歪扭扭地陷在路中央一个大泥坑里,任凭那匹瘦马如何奋力蹬踏,溅起浑浊的泥浆,沉重的车轮也只是徒劳地在坑底空转,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车帘猛地被一只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掀开,姜婉漾探出身来。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袄子,颜色洗得有些发灰,粗糙的布料在湿透后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这身打扮,与她记忆中京都贵女们那些轻软如云的绫罗绸缎,已是云泥之别。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挣扎的瘦马和浑浊的泥水,投向远处山坡上那些在灰暗雨幕中若隐若现的、低矮的泥墙草顶房屋。那就是上坝村,父亲姜见勤为她寻得的、最后的避难之所。离京都千里之遥,离那个刚刚经历了血雨腥风、如今被惠贵妃刘潇琳牢牢攥在掌心的景国皇宫,更是远隔天涯。
“小姐,雨太大了,您快进去!” 赶车的老苍头哑叔,是姜府几十年的老仆,此刻正奋力用肩膀抵着车辕,试图减轻马匹的负担,声音在风雨里显得嘶哑破碎。
姜婉漾没有动。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带着刺骨的冰凉。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在雨雾中显得模糊而陌生的村落轮廓,仿佛要将它刻进骨头里。就在几天前,她还在将军府的后花园里,看着初秋的菊花。然后,父亲姜见勤一身风尘仆仆地归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灰败,甚至来不及换下沾着尘土的戎装,便将她拉入书房。
“漾儿,”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在石头上刮过,带着血腥气的沉重,“天变了。太子……被废,鸩酒,软禁西苑。三殿下陈尔辞……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刘潇琳……已是太后,独掌朝纲。” 父亲的手,那双曾经能挽强弓、挥重剑的手,此刻紧紧攥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生疼,“刘氏……要对所有可能威胁她的人下手,斩草除根!姜家……已在名单之上!为父不能留你!”
“父亲……” 她刚开口,喉咙便被一股巨大的酸涩堵住。
“走!” 姜见勤猛地打断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决绝,他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进她怀里,里面是几件旧衣和一些散碎银钱,最底下,压着一柄冰冷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短匕,刀鞘乌沉沉的。“去江虹县上坝村!找石崇海!活下去!隐姓埋名,忘掉你的名字,忘掉姜家!活下去!” 那几乎是野兽濒死般的嘶吼。
马车被猛地推出泥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打断了姜婉漾沉浸在血腥回忆中的思绪。她一个趔趄,扶住冰冷的车框才稳住身体。哑叔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声音疲惫:“小姐,坐稳了,进村了。”
车轮碾过村里唯一一条稍显平整些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雨势小了些,但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低矮的房舍。几道好奇又带着几分麻木的视线,从那些破败的门窗缝隙里投射出来,落在她身上,像冰冷的针。空气里弥漫着柴火、潮湿的泥土、牲口粪便混合的复杂气味。这里没有京都的脂粉香、没有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只有最原始、最粗粝的生存气息。姜婉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这无边无际的泥泞与灰暗之中。
石崇海的家在村子西头,几间黄泥夯筑的矮房,屋顶的茅草被雨水打得湿透,沉甸甸地耷拉着。哑叔上前叩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黝黑粗糙、布满风霜刻痕的男人的脸,眼神浑浊,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便是父亲口中的故交石崇海了。
“石老哥……”哑叔的声音干涩。
石崇海的目光越过哑叔,落在姜婉漾身上,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的麻木覆盖。他侧开身,让出门口,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进去。动作迟钝,仿佛身上压着看不见的重担。
屋内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灶膛里微弱的火光跳跃着,映着四壁烟熏火燎的黑黄。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角落里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姜婉漾借着灶火的光,看清了咳嗽的来源——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蜷在铺着破旧草席的土炕上,盖着一床辨不出颜色的薄被。
“这是我婆娘,病了好些年了。”石崇海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没什么情绪,“东边那间……空着,你们收拾下。” 他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间小土屋,里面堆着些农具和杂物,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土炕,连张草席都没有。
哑叔连忙道谢,拉着姜婉漾进去。小屋四壁徒然,寒气逼人。姜婉漾默默地从包袱里拿出仅有的几件衣服铺在冰冷的土炕上,又从角落抱来一些还算干燥的麦草垫上。哑叔忙着去院里打水清扫。她坐在冰冷的炕沿,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包袱底层那柄短匕冰凉的刀鞘。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活下去。父亲最后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她闭上眼睛,将匕首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唯一的依靠。
窗外,雨声淅沥。夜色,彻底吞噬了这个偏远的山村。
日子像上坝村那条浑浊的河,缓慢而滞涩地向前流淌。姜婉漾成了“姜娘子”,一个寡言少语、寄居在石家的远房表亲。她努力适应着这里的一切:学着用粗糙的石磨碾磨麦子,手指被磨出水泡;笨拙地跟着石崇海去屋后的小块菜地除草,被荆棘划破手背;蹲在河边,用冻得通红的手搓洗自己和石家夫妇的粗布衣服。哑叔则成了石家的帮工,沉默地劈柴、担水、修补漏雨的屋顶。石崇海依旧沉默寡言,石婶的病时好时坏,咳嗽声成了这泥屋里的背景音。
姜婉漾最常去的地方,是村子东头那片不大的山林边缘。那里安静,能让她暂时远离石家压抑的空气和村民审视的目光。她会收集一些掉落的枯枝背回去当柴火,或者只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层叠的山峦发呆。京都的繁华、将军府的安逸、父亲严厉中带着宠爱的眼神……都成了隔世的幻梦,被上坝村沉重的现实碾得粉碎。
第一次遇见那个猎夫,是在一个同样阴沉的午后。姜婉漾正弯腰捡拾着地上的干柴,忽然,一阵沉闷的、带着腥气的喘息声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她警觉地直起身,手立刻按向藏在袖袋里的短匕。一头体型不小的野猪,獠牙外翻,眼睛赤红,显然是受了惊或受了伤,正烦躁地用蹄子刨着地,喷着白气。它发现了她,低吼一声,竟调转了方向,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力朝她撞来!
姜婉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虽是将门之女,幼时也随父兄学过些骑射拳脚,但面对这样一头暴怒的野兽,又是猝不及防,身体本能地僵住了。她猛地抽出短匕,寒光在阴沉的林间一闪。
就在野猪即将冲到近前,腥风扑鼻的刹那,一道身影如鬼魅般从侧面更高处的陡坡上无声滑下!快得只留下一道灰黑的残影。那人动作简洁到了极点,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手中的硬木猎弓弓弦如惊雷般“嘣”地一响!一支粗制的羽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贯入野猪粗壮的脖颈侧面!
“嗷——!” 野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巨大的冲势被硬生生打断,庞大的身躯轰然侧倒在地,四蹄疯狂地抽搐蹬踏,溅起大片泥土和腐叶。腥热的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地面。
姜婉漾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急促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看向那个出手的人。
他站在几步开外,背着一把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硬弓,腰间挂着一圈粗麻绳和几件简单的工具。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多处补丁的粗布猎装,裹着健硕的身躯。脸上沾着泥点和汗渍,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肤色。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深陷在浓密的眉毛下,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救了人的得意或邀功的意思,只是漠然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带着一种与这贫瘠山村格格不入的、近乎冷酷的沉静。仿佛他射杀的只是一只扰人的野兔,而非一头差点要了人性命的凶兽。
他收回目光,动作麻利地走上前,拔出那支沾满血的箭,在旁边的草叶上随意擦了擦,插回箭囊。然后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开始处理野猪的尸体。剥皮、分割,动作熟练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效率,仿佛做过千百遍。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姜婉漾第二眼,也没有说一个字。只有刀刃切割皮肉、筋骨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回响。
姜婉漾看着他布满厚茧、沾满血污的手,看着他沉默专注的侧影。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她,这绝非一个普通的山野猎户。他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太沉,太静,像藏着无尽的寒潭。她张了张嘴,想道谢,喉咙却像被堵住了,最终也只是默默收起了自己的匕首,后退了两步,没有打扰他。
猎夫很快将野猪分割成几大块,用带来的粗麻绳捆好,扛在肩上。沉重的肉块压得他微微弯了腰,但他步履依旧沉稳。他扛着肉,转身便走,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姜婉漾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姜婉漾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迹和散落的鬃毛,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冰凉。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猎夫,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回到石家那低矮的泥屋,气氛依旧是沉闷的。石婶的咳嗽声时断时续,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石崇海蹲在门口的石墩上,闷头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愁苦的脸。姜婉漾刚把背回来的柴禾在墙角放好,东边那间属于石家女儿的小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同样半旧蓝布碎花褂子、挽着袖子的姑娘走了出来。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量不高,但眉眼间有种不同于村里其他姑娘的鲜活劲儿。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姜婉漾。她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洗过的、鲜红欲滴的凤仙花瓣,指头上沾着些捣碎花泥留下的红艳艳的汁液。
“你就是新来的姜家姐姐吧?”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山野的爽利,主动开口,“我叫石招娣!”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大大方方地把沾着花汁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便伸了过来。
姜婉漾微微一怔,这直白的热情在沉闷的石家显得有些突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姜婉……姜氏。” 她及时收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全名。
石招娣却毫不在意,自来熟地拉着姜婉漾的胳膊就往自己屋里带:“哎呀,别总在外头站着,进来坐!我这儿刚弄了点好东西!” 她力气不小,姜婉漾被她半拉半拽地拖进了小屋。
这间屋子比姜婉漾那间杂物房稍大些,但也同样简陋。土炕占了半间屋子,炕头摆着个小木箱算是妆奁。唯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墙角边,摆着好些大大小小的瓦罐、陶碗、竹筒,里面装着各种晒干的或新鲜的花瓣、草叶、奇奇怪怪的浆果,甚至还有一些碾碎的、颜色各异的石头粉末。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混合了花香、草叶清香和某种说不出的微涩的奇异味道。
石招娣献宝似的拿起一个小陶碗,里面是捣得细腻的红色花泥:“瞧!我刚弄的指甲油!用凤仙花加明矾……呃,就是白矾啦!捣出来的!颜色可正了!” 她兴奋地展示着自己染得红彤彤的指甲,又拿起另一个小竹筒,里面是淡黄色的糊状物,“这个是我用野蜂蜜、鸡蛋清和磨碎的珍珠粉调的,敷脸可好了!就是这破地方……” 她说着说着,语气带上了几分懊恼和一种姜婉漾完全听不懂的抱怨,“连个像样的滴管和乳化剂都没有!无菌环境更别想!唉,我这手艺可真是明珠暗投,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她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嘴里蹦出的词更是古怪。
姜婉漾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滴管”、“乳化剂”、“无菌环境”?这些词她闻所未闻。她看着石招娣亮晶晶的眼睛和那些瓶瓶罐罐,只觉得这姑娘言行举止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和……跳跃。但那份毫不掩饰的活力和对“美”的执着追求,在这灰暗压抑的环境里,竟像一道突兀却明亮的阳光,刺得她有些恍惚。
“招娣,又在瞎捣鼓你那点花花草草!” 石崇海带着烟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透着不耐烦,“有那功夫,不如去把猪食煮了!整天说些不着四六的胡话,什么‘美妆博主’‘穿越’的,我看你是魔怔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石招娣对着父亲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切,老古董!懂什么叫时尚生产力吗?我这叫技术储备!知识就是力量!” 她转头看向姜婉漾,眼珠一转,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哎,姜姐姐,我看你气质特别好!皮肤底子也好,就是被这破地方折腾得有点糙了。等我再改良改良配方,给你量身定制一套护肤流程!保证让你容光焕发!咱们女人呐,再难也得支棱起来!美,就是生产力!” 她又蹦出一个姜婉漾听不懂的词。
姜婉漾看着眼前这个满手颜色、眼神炽热、嘴里说着古怪言语的姑娘,心中那潭死水,似乎又被投入了一颗更加奇异的石子。一个沉默如谜的猎夫,一个满口怪词、醉心“美妆”的村姑……这小小的、贫瘠的上坝村,藏着的秘密,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她望着石招娣亮得惊人的眸子,第一次,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