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时候她靠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捏着秋芸找来的《女诫》或是半副棋谱,目光却常透过支起的窗棂,落在院外那方被宫墙框住的天。
她在攒信息——用科研时练出的那套“观察-记录-归纳”的法子,拆解着这大唐宫廷的日常。
宫人们走路都带着章法,脚步轻得像踩在棉上,交谈时气音压得极低,见着穿绯色宫装的内官或是带“司”字衔的宫女,老远就侧身站定垂手。
送来的饮食也透着规矩:每日两顿正餐配两回点心,瓷碗里的粟米熬得糜软,小碟里的腌菜切得匀细,虽精致却不见铺张;煎好的汤药温在银炉上,药香清苦,秋芸说都是太医院按方子配的上等药材。
偶有低位份的妃嫔来探病,进门先问“娘娘近日安否”,坐不到半盏茶就起身告辞,话里客气得像隔着层纱,眼神却总在她脸上悄悄扫。
一切都井井有条,带着贞观初年特有的调子——既有着新朝初定的严谨克制,又藏着无处不在的等级规矩,像一张细密的网,每个人都在网眼里循着轨迹走。
她也试着从秋芸和小宫女春桃的闲聊里捞东西。
俩姑娘凑一起,说的多是些琐碎:尚宫局的张尚宫因打理换季衣物妥当,得了娘娘赏的一匹蜀锦;九公主李丽质前日学画,把“云”画成了“棉花团”,逗得陛下笑了半响;还有魏徵大人,昨日在朝上又跟陛下争了,听说争得面红耳赤,陛下却没动气。
听着倒一派平和,仿佛史书上那些风波还远得很。
可这平静底下,真就没半点波澜?
长孙无玥想起昨日午后,俩小太监抬着箱笼从院外过,风卷来几句碎话:“……河北道那急报,听说陛下昨夜又召了房相他们议事…………可不是,去年遭了灾,今年春播又悬了…………朝会上吵着呢,有的说要免税,有的说军饷不能动……”声音飘远了,却像根细针,在她心里扎了下。
河北道?
急报?
贞观初年本就不算安稳,外有边患内有灾情,看来这“盛世”的底子,原是踩着不少难处的。
还有前日傍晚长孙皇后来时,虽笑着问她“今日粥里加了山药否”,眼底的倦色却比前几日重了,说话间抬手按了三次太阳穴。
站在她身后的夏竹,好几次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默默端过温着的汤药,轻声说“娘娘,该喝药了”。
这些细碎的影影绰绰,像往静水里丢了小石子,一圈圈涟漪看着浅,底下的暗流未必浅。
长孙无玥慢慢沉下心。
她算想明白了,自己待的不是什么童话里的安乐窝,是帝国最核心的那处“棋盘”。
姐姐脸上的笑背后,是后宫的琐碎、前朝的牵念;那位还没见过的姐夫李世民,他坐的龙椅,怕也没一刻能真正松快。
生存哪只是“适应”就够了,还得能摸着这环境底下的潜流才行。
这日她觉着力气恢复了些,跟秋芸说了声(实则是秋芸去立政殿报备,得了准话),想着到院里走走透透气。
小院不大,却收拾得雅致。
墙角几株晚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廊下爬着青藤,叶尖上还挂着晨露。
她慢慢踱着步,晒着暖融融的太阳,闻着草木的清气,只想让这身子骨快点硬朗起来——在这地方,没好身子骨,连“观察”都没底气。
走到院门边时,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低低的哭腔,是哀求:“柳司簿,求您了!
真不是奴婢!
昭媛娘娘的珠花,奴婢怎敢碰啊!”
跟着是个厉声道:“还敢嘴硬!
那日就你进内室打扫!
搜都搜出来了,还狡辩什么?
跟我去尚宫局!”
长孙无玥脚步顿住,停在门后。
透过虚掩的门缝往外看——廊下,个穿青布宫装的小丫头正跪着,死死拽着位穿朱色司簿服饰的女官的裙摆,脸上泪糊得乱七八糟。
那柳司簿脸绷得紧紧的,身后还跟着俩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偷东西?
还是栽赃?
宫里头这类事,怕不是新鲜的。
长孙无玥心猛地揪了下——这不是戏文里的热闹,是真真切切摊在眼前的,搞不好就能断了一个人的活路。
她该出去吗?
脚像钉在原地。
以什么身份?
一个借住宫里、刚养好病的皇后幼妹?
自身都还没站稳,贸然插一脚,怕不是帮人,是把自己也搭进去。
心里那点同情刚冒头,就被理性按下去了。
她现在不是能管闲事的人,至少还不是。
正迟疑着,另一个声音响了,温和,却带着分量:“何事在此喧哗?
这处离长孙小姐的院子近,惊扰了贵人,你们担待得起?”
是夏竹。
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廊那头,目光平平地扫过众人。
柳司簿脸上的厉色立刻收了,忙躬身行礼:“夏竹姑娘恕罪!
是这贱婢手脚不干净,偷了王昭媛的珠花,奴婢正带她去尚宫局问罪。”
小丫头吓得浑身抖,磕着头哭:“没有!
奴婢真没有!
夏竹姑娘明鉴啊!”
夏竹的眼在小丫头和柳司簿之间转了圈,没立刻说话,只淡淡道:“既是宫规内的事,按规矩办就是。
只是这地方不是问话的地,莫要扰了贵人清静。”
“是是是,奴婢考虑不周。”
柳司簿连忙应着,示意婆子把小丫头架起来,又匆匆给夏竹行了礼,押着人走了。
自始至终,夏竹没再多看那哭喊的小丫头一眼。
风一吹,廊下就静了。
夏竹这才转向院门,声音稍扬:“下人们不懂事,搅了小姐清静。
小姐没受惊吧?”
长孙无玥深吸口气,推开院门,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被惊着的怯意:“无妨,就是听见外面闹……出了什么事?”
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夏竹屈膝行了礼,笑容温温和和的,没半点破绽:“就是些宫人失仪的小事,娘娘早有吩咐,按宫规处置便是。
小姐身子刚好些,犯不着为这些琐事费心。”
话说得软,却把话头封得死死的。
长孙无玥点点头,没再问:“原是这样。
多谢夏竹姐姐了。”
看着夏竹转身离开的背影,长孙无玥站在院门口,太阳晒在身上,却没觉出多少暖。
一件“小事”。
一个小宫女的日子,或许就这么被翻过去了。
而夏竹——或者说她背后的长孙皇后,选的是先护着宫闱的秩序和安静,而非去查一个小宫女冤不冤。
这就是宫里的规矩?
冷静得……近乎冷。
她转身慢慢走回屋,心里比出来时沉了不少。
原来潜在的冲突不只是藏在史书里、藏在朝堂上,它就摊在眼前——是一次说不清的偷盗,是一场无声的碾压。
她看见了这宫殿繁华底下的影子,也看清了自己这“皇后幼妹”身份的局限:没实打实的分量,连一句“问问缘由”都不敢说。
她得有力量。
不光是靠着姐姐姐夫的疼惜,是得有能让她在想说话时敢开口,甚至……能改改这些“小事”的力量。
可这力量从哪儿来?
她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几本闲书和棋谱上,眼神慢慢深了。
是知识。
她脑子里那些超了这个时代的东西,才是真能立住脚的根本。
可怎么让这些东西“出来”?
得安全,还得合理。
急不得。
她还得等,等个正好的机会。
在那之前,她还得好好当“长孙无玥”——那个柔弱、懂事、要人护着,却也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皇后幼妹。
暗流己经晃了晃,她这叶小破船,得更小心地划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