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玥小口啜着粥,眼角余光却没闲着——秋芸正低头收拾碗碟,指尖捏着青瓷碗沿的弧度都带着规矩;另一个刚进来伺候的小宫女站在角落,垂着手不敢抬头,发间系着的浅粉丝带都没敢晃一下。
这屋里的物件也透着讲究:盛粥的白瓷碗胎质细腻,碗沿描着圈淡青缠枝纹;连秋芸手里的漆盘,木胎上的髹漆都匀得没一丝杂色。
她心里愈发笃定,这绝非普通勋贵府邸,处处是宫闱特有的精致与拘谨。
记忆仍像蒙着层薄雾,“长孙无玥”的过往、长孙家的细枝末节、这贞观初年的具体光景,都得一点点从雾里捞出来。
“秋芸,”她放下粥碗,声音带着刚病愈的轻软,像随口叹似的,“我这次病倒,怕是又给姐姐……给娘娘添了不少麻烦吧?”
尾音拖了点懊恼,混着点怯生生的依赖,正合着“体弱幼妹”的模样。
秋芸手一顿,连忙回头摆手:“小姐可别这么说!
娘娘最疼您了!
您身子弱,娘娘本就挂心,前日听您高热不退,急得遣了三次人来问呢。
如今退了热,御医说好好将养就没事,娘娘听了眉梢都松了,怎会嫌麻烦?”
角落的小宫女也忙小声接话:“是呢小姐,娘娘还特意吩咐了,这几日不用您去立政殿请安,只管用功养身子——您可别瞎想。”
立政殿。
长孙无玥垂眸抿了抿唇,把这名字在心里记牢。
从这话里至少捋清了两层:一是原主身子弱是真,皇后疼她也是真;二是她如今住宫里——许是皇后疼妹妹,接来身边好照料?
不管怎么说,离这时代最核心的权力场近,是机会,更是悬在头顶的弦,半步都错不得。
“总让娘娘操心……”她轻轻叹口气,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小姑娘的愧疚,“能快点好起来就好了,也省得娘娘挂心。”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宫女们轻悄悄的碎步,是沉稳中带着些缓的步子,混着内侍特有的温和嗓音:“皇后娘娘驾到——”长孙无玥心头一紧,忙示意秋芸扶她。
她还没撑着坐起身,一道身影己立在门口。
来人穿的不是朝会时的礼服,是件杏黄色的常服,裙摆上绣着暗纹的萱草,不张扬,却衬得人气质温润。
发髻也简单,只簪了几支白玉钗,钗头的流云纹在光下轻轻闪。
那张脸是记忆碎片里模糊的温柔模样,此刻真切了——眉眼秀而不柔,眼角带着点淡淡的倦,可眼神亮得很,像盛着清浅的光,唇角弯着的笑意,温得让人心里发暖。
是长孙皇后。
“快躺着,起什么!”
长孙皇后快步走近,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急,伸手轻轻按在她肩上,把她按回软枕上。
离得近了,能看清她眼底的红血丝——定是又忙了许久。
指尖触到她额头时,温温的,带着点薄茧,是常年握笔、翻书磨出来的吧?
历史里说的“贞观贤后”,是史书上的端庄,可眼前这人,指尖的温度、眼底的关切,都是活生生的暖。
身体里原主的情绪涌上来,“阿姊”两个字差点脱口,长孙无玥忙掐了下掌心,垂眸改口,声音放得更恭顺:“娘娘万福,无玥失礼,没能起身迎您。”
“在阿姊这儿,哪来那么多虚礼。”
长孙皇后顺势在床沿坐下,抬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仔细瞧她脸色,“嗯,热度是退了,就是脸还白着,得再养养。
御医开的药,都按时喝了?”
“回娘娘,都喝了。”
她轻声应着,任由皇后握着自己的手。
那手暖烘烘的,干燥得让人安心,“前日是我贪凉,在亭子里坐久了,才受了风……你呀。”
长孙皇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语气带点嗔,更多是疼惜,“如今刚入春,早晚的风还带着寒,怎就不肯听劝?
往后再不敢这样冒失了。”
“是,无玥记下了,再不敢了。”
她乖乖应着,垂下的眼帘遮住眸底的清明——眼下扮演好“听话的小妹”,才是最稳妥的。
长孙皇后见她乖顺,笑了笑,拍了拍她手背:“这才好。
缺什么就打发人去立政殿说。
若是闷了……”她略一沉吟,“我让人送些闲书、棋谱来?
或是让承乾他们几个得空了来陪你说说话?”
李承乾、李泰……长孙无玥心头微顿。
这可是接触未来皇子的机会,只是她现在“病着”,贸然见了反而扎眼。
“谢娘娘惦记。”
她抬眼,语气带着妥帖的懂事,“只是我这病气还没散,怎好过给殿下和公主们?
还是等我大好了,再去给他们请安吧。”
长孙皇后眼里闪过丝欣慰,点头道:“你想得周到,便依你。”
正说着,长孙皇后忽然轻轻蹙了下眉,指尖下意识按了按太阳穴,那动作快得像阵风,可眉宇间的倦色却深了些。
长孙无玥心尖一跳——史书说长孙皇后有气疾,常年操劳,身子本就不算硬朗。
看来是真的。
脑中瞬间闪过好几个现代缓解疲劳的法子,话却先一步出口,带着没掺假的担忧:“阿姊……您是不是又头痛了?
定是累着了……您也得保重凤体呀。”
话出口她就暗叫不好——这语气太熟稔了,比刚才的“怯弱”跳了度,怕要露破绽。
可长孙皇后没觉出异样,反倒被她这首白的关心暖了神色,放下手笑了:“无妨,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她抬手摸了摸长孙无玥的发顶,叹道,“你先顾好自己,就是最让阿姊省心的了。”
又坐着叮嘱了几句饮食起居,比如“粥里可加些山药夜里盖厚些”,长孙皇后才起身离去。
裙摆扫过床沿,留下淡淡的、清苦又清雅的药香——想来她自己也常喝药。
长孙无玥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松了口气。
第一次见,总算没出岔子。
皇后的疼惜是真的,这是她的护身符;可那双眼睛亮得很,藏着的敏锐和通透,怕也能看清她言行里的半分不妥。
方才她按太阳穴的动作……或许是个小切口?
不能急。
长孙无玥重新躺下,望着帐顶的缠枝纹。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长孙无玥”这个身份磨得更熟,把这具身子养好——身子骨结实了,才有底气做别的。
生存的第一步,算踩稳了。
往后的路,得更谨慎,也得更亮堂。
这位姐姐是靠山,也是面镜子,能照出她哪里做得妥,哪里露了怯。
而那些想做的改变,或许就藏在“阿姊你歇着阿姊喝口温水”这些细碎的关怀里,等个合适的时辰,悄悄冒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