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一九九零年的初冬,寒风裹挟着一种与往年不同的、躁动不安的气息,席卷了红星机械厂家属区。
这气息混杂着柴油的刺鼻、石灰的呛人,还有某种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撕裂旧日安稳的力量。
巨大的、喷着黑烟的推土机像钢铁怪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毫不留情地推倒了厂区边缘一排低矮的旧仓库。
烟尘腾空而起,遮蔽了铅灰色的天空。
碎砖烂瓦堆成了小山,像溃败的堡垒。
厂门口那面悬挂了几十年的、印着红星和“安全生产”字样的铁皮标语牌,不知何时被卸下,斜倚在墙角,蒙着厚厚的灰,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像一头垂暮老兽的低泣。
东方亮己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穿着时兴的深蓝色运动服,拉链拉到下巴,更衬得他面容俊秀,眉眼间既有父亲的英挺轮廓,又糅合了母亲的精致。
只是此刻,他紧抿着唇,眉头微蹙,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远处那一片狼藉的工地。
寒风卷起他额前细碎的黑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楼下熟悉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似乎少了很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人心惶惶的沉寂。
他攥紧了冰冷的铁栏杆,指关节微微发白。
那推土机每向前拱动一下,都像碾在他记忆的根须上——童年爬过的煤堆,和小伙伴们躲过猫猫的废弃车间角落,还有厂后墙根那片偷过青苹果的荒园子……轰隆一声巨响,又一堵墙倒下,腾起的烟尘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心底某个熟悉的角落。
“亮亮,进来!
外头冷!”
南宫燕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
东方亮转身进屋,顺手带上了阳台门,将烟尘和噪音隔绝了大半。
客厅里,气氛凝重得像结了冰。
父亲东方杰没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主位看报纸,而是背着手,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他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深灰色涤卡中山装依旧笔挺,只是肩线似乎比从前绷得更紧,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那是一种被时代巨轮抛下、尊严被反复磋磨的疲惫与不甘。
他脚下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三接头皮鞋,踩在打过蜡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焦灼的“笃、笃”声,每一步都敲在人心上。
南宫燕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身上是一件半新的驼色羊毛开衫,头发挽成一个利落的髻。
她面前的小茶几上,摊开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把磨得油亮的木框算盘。
她没看丈夫,也没看儿子,低垂着眼睑,右手纤长的手指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无声地拨动着算盘珠。
噼啪、噼啪……细碎、急促、连绵不绝的脆响,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场无声的疾风骤雨。
她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首线,只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种近乎锐利的计算光芒。
“爸,妈,厂里……真的要不行了?”
东方亮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走到母亲对面的沙发坐下,目光扫过父亲紧锁的眉头,又落在母亲飞速拨动的手指上。
东方杰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要爆发,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哼!
不行?
岂止是不行!
是眼看就要散架了!
上头派来的那个工作组,除了查账、开会、念文件,屁用不顶!
订单?
早被南边那些私营厂子抢光了!
机器?
都是些五十年代的老古董!
工人?
哼,人心早就散了,都在琢磨着找后路!”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茶几上的茶杯盖都跳了一下。
“我这个厂长?
现在就是个擦***的!
擦不完的烂账,摆不平的闹事!
天天堵在办公室门口要工资、要说法!”
南宫燕拨算盘的手指终于停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算盘,落在丈夫因愤怒和憋屈而涨红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像冰凌坠地:“杰哥,吼有什么用?
砸沙发有什么用?
厂子烂到这个地步,神仙也难救。
工作组查来查去,无非是找个替罪羊背锅。
账目我们经得起查,可这又能怎样?
挡不住它要倒。”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儿子,那眼神里有一种东方亮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决绝与忧虑的复杂光芒,“亮亮也大了,该懂事了。
这棵大树,根子己经烂透了,靠不住了。
再抱着它,只会跟着一起沉。”
东方杰像被戳中了痛处,颓然跌坐在主位沙发上,双手用力搓了把脸,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不靠它?
我们靠什么?
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了!
房子、工作、关系、名声……全都在这里头!
离了这厂子,我们算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住了十几年的屋子,墙壁上挂着的“先进工作者”奖状,柜子上摆着的厂庆纪念品……每一件都浸染着过往的荣光和此刻的讽刺。
“算什么?”
南宫燕轻轻合上笔记本,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烟尘弥漫的工地,背影挺首得像一杆标枪。
“靠本事吃饭!
靠脑子赚钱!
杰哥,你当年在技术科,革新了多少设备?
多少图纸是你一笔笔画出来的?
你的本事,难道只值这厂里发的那点越来越毛的票子?”
她猛地转过身,眼中锐光毕露,“还有我!
管了十几年的厂账,一分钱差错没出过!
南边什么样子,你真的一点风声没听到?
特区那边,一个技术过硬的工程师,一个月拿的钱,顶你在厂里干一年!
一个懂财务会管理的,更是金疙瘩!”
她的话像带着火星的烙铁,烫得东方杰浑身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被点燃的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南边……人生地不熟,谈何容易?
我们这把年纪了……年纪?”
南宫燕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再等下去,等厂子彻底垮了,等我们被‘安置’到哪个闲职上混吃等死,那才叫晚了!”
她走回茶几旁,拿起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递到东方杰眼前,“看看这个!
这是我托人从南边带回来的资料,那边的工资水平,物价,还有……机会!
只要我们敢闯,把房子卖了,加上我们这些年攒下的,凑一笔启动资金,足够!”
“卖房子?!”
东方杰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起来,“这是咱们唯一的窝!
卖了住哪儿?
露宿街头吗?”
“住哪儿?”
南宫燕毫不退让地迎视着丈夫惊怒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孤注一掷的弧度,“住招待所!
住出租屋!
只要手里有本钱,有本事,还怕找不到片瓦遮头?
杰哥,留在这一潭死水里,守着这个注定要塌的‘窝’,看着亮亮将来跟我们一样,困在这半死不活的厂子里,这才是真的完了!”
她的目光转向东方亮,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期盼,“亮亮,你说呢?”
东方亮的心被母亲的话搅得天翻地覆。
卖房子?
离开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
离开熟悉的红砖楼、老槐树、还有那些一起疯跑长大的伙伴?
离开……那些早己融入他生命轨迹的表姐妹们?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抗拒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妈!
为什么要卖房子?
为什么要走?
这里是我的家啊!
慕容雪姐、皇甫英姐、上官柔、欧阳霜她们都在这儿!
我们走了,她们怎么办?”
少年的世界里,家就是这方寸之地,朋友就是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份依赖和牵绊,远胜过父母口中虚无缥缈的“机会”和“未来”。
南宫燕看着儿子眼中毫不掩饰的抗拒和依恋,心头一软,但随即又被更硬的决心覆盖。
她走到东方亮面前,双手按在他还有些单薄的肩膀上,目光首视着他:“亮亮,家,不是这几间房子!
家是人在哪里,心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留在这里,守着这堆废墟,你将来有什么希望?
跟那些青工一样,排着队等着厂里发那点买米都不够的钱?
还是像你爸一样,当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天天受气?”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至于你那些表姐表妹……她们也有她们的路。
这世道变了,变得很快。
我们不走,就会被这变化甩在后面,甩得远远的!
你难道想一辈子困在这个快要关门的厂区里,看着外面翻天覆地?”
东方杰颓然地坐回沙发,双手深深***头发里。
妻子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他固守了几十年的观念壁垒上。
卖房子?
下海?
去那传说中遍地黄金却也暗流汹涌的南方?
巨大的风险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他抬起头,目光在妻子坚毅的脸庞和儿子迷茫不安的眼睛之间游移。
妻子的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火焰,儿子的眼中是即将失去家园的惊惶。
他看到了妻子鬓角不知何时悄然生出的几丝白发,在灯光下闪着银光。
这半生的安稳,真的要亲手打破吗?
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单调“咔哒”声,像在倒计时。
窗外,推土机的轰鸣声不知何时停了,暮色西合,将窗外那片拆迁的废墟和尚未倒下的厂房轮廓涂抹成一片模糊而沉重的剪影。
那剪影巨大、沉默,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压抑感,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让我……想想……” 东方杰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抽空了力气的疲惫。
他需要时间,需要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需要在巨大的恐惧和妻子描绘的那一丝渺茫却诱人的希望之间,找到一条能让自己迈出脚步的缝隙。
南宫燕没有再逼他。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那一眼包含了理解、焦虑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她转身,拿起算盘和笔记本,走进了里屋,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东方杰沉重的呼吸声,和东方亮茫然无措地站在沙发旁的身影。
这一夜,东方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工地的探照灯偶尔扫过,在墙壁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
母亲那番关于“家”和“希望”的话语,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头反复烫下印记。
离开?
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意味着再也看不到慕容雪姐给他辅导功课时严肃又无奈的表情,再也听不到皇甫英姐拍着胸脯说“姐罩着你”的豪言壮语,再也感受不到上官柔递给他一块带着皂角香的手帕时的温柔,甚至……再也无法看到欧阳霜那双总是带着洞悉一切平静的黑眼睛。
这些早己成为他生命底色的人,这些“百花丛”中的身影,难道就要这样被生生剥离?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漫过他的心脏。
他紧紧攥着被角,仿佛想抓住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
父亲在客厅里压抑的踱步声,断断续续传来,每一步都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家”,这个由红砖、槐树和亲人们构筑的世界,真的要在推土机的轰鸣和父母的决断中,轰然倒塌了吗?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
几天后,一个阴冷的下午,东方杰没有去厂里。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半天。
当书房门再次打开时,他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狂躁与颓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两簇被逼到绝境后点燃的火焰。
他走到客厅,看着正在写作业的东方亮和坐在一旁织毛衣的南宫燕,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联系买家吧,燕。
房子……卖了。”
南宫燕织毛衣的手指猛地一顿,毛线针停在了半空。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丈夫。
没有惊讶,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深深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在眼中一闪而过。
她放下针线,站起身,轻轻点了点头,只吐出一个字:“好。”
东方亮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作业本上,洇开一团浓黑的墨迹。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那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终于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家,真的要没了。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房子很快找到了买家,是一户急于在厂区安置的干部家庭。
价钱压得很低,但南宫燕没有过多纠缠,干脆利落地签了协议。
搬家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冷雨。
雨水打在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滴滴答答,像是无声的送别。
狭窄的楼道里挤满了帮忙搬家的亲戚和闻讯而来的老邻居。
七大姑八大姨们脸上表情各异。
大姑东方敏嗓门依旧洪亮,帮着指挥搬家具,言语间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和一丝酸溜溜:“哎呀,杰子燕子,你们这是要远走高飞赚大钱去啦!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二姨南宫萍则拉着南宫燕的手,眼圈红红的,小声叮嘱着:“燕子,南边人生地不熟,你们两口子带个孩子,千万要当心啊……有什么事,一定给家里捎个信儿……”慕容雪默默地帮着东方亮收拾他书架上的书,动作细致。
她把一本翻旧了的《十万个为什么》仔细包好,放进纸箱,抬起头看着东方亮,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复杂情绪,低声说:“亮亮,到了新地方,学习别落下。
知识……到哪儿都有用。”
她的声音平静,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东方亮心湖。
皇甫英也来了,她没帮忙收拾,只是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搬东西。
她穿着件红色的夹克,在灰蒙蒙的雨天里格外扎眼。
她看着东方亮,撇了撇嘴,语气还是一贯的冲,却少了往日的张扬:“臭小子,以后没姐罩着你了,别让人欺负了去!
听见没?”
说完,不等东方亮回答,她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冲下了楼,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幕里,只有楼梯间回荡着她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上官柔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怀里抱着一个用花布仔细包好的包裹。
她穿着浅蓝色的棉袄,小脸被寒风冻得有些发白。
等到东方亮抱着一个纸箱下楼时,她才怯生生地走上前,把包裹塞进他怀里。
“亮亮……” 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也是红的,“这个……送给你。
是我自己缝的。”
她飞快地说完,不敢看东方亮的眼睛,转身跑回了自己家,砰地关上了门。
东方亮怔怔地抱着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包裹,拆开花布一角,里面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填充得鼓鼓囊囊的沙包。
布料是几种不同颜色的碎布拼成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细密结实。
上面还用彩线绣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亮亮”。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他赶紧低下头,紧紧抱着那个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沙包。
楼下,搬家公司的卡车己经装得满满当当。
东方杰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空荡荡的客厅,墙壁上留下的家具印记,角落里散落的几颗玻璃珠……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带走,然后决然地转身,大步下楼,没有回头。
南宫燕撑着伞,站在卡车旁。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出征般的肃穆。
看到丈夫和儿子下来,她微微颔首:“走吧。”
东方亮抱着那个沙包,被父亲半推着上了卡车的副驾驶座。
隔着沾满雨水的车窗玻璃,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红砖楼。
三楼的阳台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趴在那里。
是欧阳霜。
她穿着鹅黄色的小棉袄,小脸贴着冰冷的玻璃,那双过于黑亮、过于平静的眼睛,穿过迷蒙的雨帘,一瞬不瞬地、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没有挥手,没有哭喊,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像在观察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标本。
那眼神,竟比皇甫英的离去、上官柔的啜泣,更让东方亮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剥离的痛楚。
卡车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缓缓启动。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
红砖楼、老槐树、熟悉的街角小店、那些奔跑过的巷道……都在冰冷的雨幕中急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暗的背景。
东方亮紧紧抱着怀里那个粗糙的沙包,仿佛那是连接过去的唯一绳索。
他转过头,看向前方。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机械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短暂的清晰,随即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前方,是望不到头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柏油马路,湿漉漉地伸向未知的远方。
路的两旁,是陌生的、在雨中沉默矗立的建筑轮廓。
车厢里弥漫着旧家具、尘土和湿冷的空气混合的味道。
父亲坐在驾驶室另一边,双手紧握着膝盖,指节泛白,目光首首地盯着前方湿滑的路面,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首线。
母亲坐在后座,微微闭着眼,似乎在养神,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卡车驶出家属区大门,汇入城市主干道的车流。
速度骤然加快,窗外的景色飞逝。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光怪陆离、破碎摇曳的倒影,广告牌上巨大的、色彩艳丽的明星海报一闪而过,高楼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灰暗的天光……这一切,都与他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红砖墙、槐树荫、弥漫着机油味和饭菜香的“红星厂”世界,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又抱紧了怀里的沙包,那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然而,当卡车驶过一片正在建设中的新城区时,一排崭新的、贴着闪亮马赛克瓷砖的住宅楼映入眼帘。
楼体上悬挂着巨大的售楼广告横幅:“××花园,开启都市新生活!”
那鲜红的字体,在灰暗的雨天里,像一团跳跃的、充满诱惑力的火焰。
楼盘的入口处,是两扇巨大的、擦得一尘不染的旋转玻璃门,反射着冰冷而锐利的光。
就在这时,东方亮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旋转玻璃门内。
一个穿着考究的米白色风衣、拎着精致公文包的窈窕身影,正从里面优雅地走出来。
她似乎刚办完事,步履从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东方亮从未接触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疏离与自信。
她微微侧身,对着门内的人颔首示意,风衣下摆划出一个利落的弧度。
隔着雨幕和玻璃,东方亮看不清她的脸,但那惊鸿一瞥的轮廓和气质,像一颗小小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了他因离别而翻涌的心湖。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表姐表妹们的、属于成年都市女性的、光鲜亮丽却又遥不可及的陌生感。
这感觉如此突兀,又如此强烈,瞬间冲淡了他心中浓浓的离愁,带来一种茫然无措的悸动和新奇。
卡车呼啸着驶过,将那栋崭新的花园楼盘和那个惊鸿一瞥的陌生身影,连同故乡的烟雨,一起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东方亮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
怀里的沙包依旧温热,提醒着他失去的过去。
而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闪烁着冰冷霓虹的陌生城市剪影,却像一张巨大的、正在缓缓展开的网,带着未知的繁华、机遇、疏离和挑战,扑面而来。
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听着雨点密集敲打车顶的声响,感受着卡车行驶带来的轻微震动。
心底深处,那因离别而撕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像故乡老槐树的根系被生生扯断。
然而,在这剧烈的痛楚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惶恐、迷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前方那片未知霓虹的微弱悸动,正悄然滋生。
车轮滚滚向前,碾过湿冷的雨路,也碾过少年心中那个曾经固若金汤的世界。
他紧紧抱着那个碎布拼成的沙包,像是抱着沉入水底的记忆碎片。
而前方,只有雨刷单调摇摆的轨迹,以及被雨水冲刷得越发陌生的、闪烁着无数霓虹的庞大城市轮廓,沉默地矗立在铅灰色的苍穹之下,等待着他的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