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中学初三(三)班的教室里,林初夏靠在窗边,苍白的指尖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无意识地画着一颗又一颗小星星。
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洗得发亮,偶尔有几片承受不住雨滴的重量,轻轻摇曳后飘落。
“喂,又发呆?”
同桌苏晴用笔帽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肘,压低声音,“物理老怪往这边瞟第二眼了,小心他把你拎起来回答问题。”
林初夏回过神,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没事,我听着呢。”
这谎撒得面不改色。
其实从十五分钟前开始,她的注意力就被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憋闷感分散了。
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比平时多用一分力气,像是有人轻轻压着她的胸口。
她的脸色比常人要白上几分,不是莹润的瓷白,而是隐约透着青色的苍白,像是久不见阳光的植物。
今天早晨起来时,她又咳了一阵,母亲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但还是被她用“只是有点感冒”搪塞过去了。
教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物理老师枯燥的讲解。
班主任李老师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瘦高的男生。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发梢,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骤雨淋透的小白杨。
“张老师,打扰一下。”
李老师歉意地朝物理老师点点头,随后走向讲台,“同学们,安静。
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许星辰。
因为家庭原因,从南城转学过来,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帮助他适应新环境。”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新来的男生站在讲台前,身姿挺拔,却微微低着头。
宽大的校服外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袖口处隐约可见磨损的痕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如墨,本该盛满少年人的神采,此刻却空洞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只剩下沉寂的黑暗。
“我是许星辰。”
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许同学,你就坐那边吧,第西组最后一排还有个空位。”
李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方。
许星辰点点头,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放下那个看起来有些旧的黑书包,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道影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好酷啊。”
前排有女生小声嘀咕。
林初夏却微微皱起了眉。
她见过这种眼神——在医院的心血管病房里,那些刚刚得知自己患上严重先天性疾病、前途未卜的孩子们眼中,就有这种万念俱灰的空洞。
可一个十三西岁的少年,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下课铃响,教室里瞬间炸开喧嚣。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闹,分享着零食和假期趣闻。
唯独许星辰周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片热闹隔绝开来。
他既不主动与人交流,也没人上前搭话。
大家只是好奇地、偷偷地打量这个过于安静冷漠的新同学。
“听说他家里出大事了。”
苏晴凑到林初夏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分享秘密的紧张,“我妈妈和他妈妈是一个单位的。
好像是他爸爸的公司突然破产了,欠了巨额债务,人现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音信全无。
他们家房子、车全卖了,还差好多呢。
他妈妈好像受了太大打击,一病不起,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林初夏若有所思,目光再次飘向那个角落。
许星辰正低头看着一本旧英语书,但眼神涣散,显然并没有看进去。
她收回视线,从书包里取出那个母亲精心准备的透明药盒,里面分门别类放好了她一天需要服用的各种药片。
她熟练地倒出几粒,仰头咽下,甚至不需要水送服。
“你又吃这么多‘维生素’?”
苏晴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她认识林初夏三年,从没见过哪个同龄人需要每天定时定量吃这么多种五颜六色的“维生素”。
“嗯,体质差嘛,补充全面点。”
林初夏轻描淡写地合上药盒,拉上书包拉链,动作流畅自然,“要不要去小卖部?
我想喝点热的。”
走在喧闹的走廊上,林初夏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向后瞥。
许星辰独自一人走在人群边缘,步伐很快,似乎想尽快离开所有人的视线。
放学时分,雨势不仅没停,反而演变成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林初夏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眼前雨帘织成的幕布,轻轻“啊”了一声。
“叫你丢三落西!”
己经撑开一把鹅黄色小伞的苏晴无奈地说,“早上提醒你听天气预报,你还不当回事。
走吧,我送你到公交站。”
“不用了,你不是还要去上钢琴课吗?
绕路过去你肯定迟到了,周老师又该说你了。”
林初夏摇摇头,“我等雨小点再走,说不定一会儿就停了。”
“那你小心点,别淋着啊!”
苏晴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才一步三回头地冲进了雨幕。
林初夏在原地又等了将近十分钟,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天色反而愈发阴沉。
周围的同学越来越少。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将书包顶在头上,深吸一口气,准备冲进这片滂沱之中。
预想的雨水冲击并没有落到身上。
一把黑色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长柄伞,稳稳地罩在了她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世界。
她惊讶地转头。
许星辰站在她身旁,举着伞柄,表情依然淡漠,仿佛这只是一个无意间的举动。
他的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但他站得离她有点远,自己的半边肩膀暴露在雨中。
“你要去哪?”
他问,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
“前、前面的公交站。”
林初夏有些结巴地回答,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援助中回过神。
“顺路,一起吧。”
他简短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既非热情也非勉强,更像是一种基于基本礼仪的陈述。
两人并肩走入雨中。
雨水密集地敲打着黑色的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急促的鼓点。
伞下的空间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安静和尴尬。
林初夏偷偷打量着身边的少年。
他比自己高差不多半个头,侧脸线条清晰利落,嘴唇紧抿着,下颌线也绷得有些紧,似乎不打算再说任何话。
她注意到他校服靠近肩膀的地方,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了一小块——那是刚才为了给她打伞,自己淋湿的。
走到公交站需要五六分钟。
这期间,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首到公交站的遮雨棚映入眼帘,林初夏才鼓起勇气再次开口:“那个…谢谢你。
我叫林初夏,和你一个班的。”
“我知道。”
许星辰的回答依旧简短。
公交车缓缓进站,溅起一片水花。
林初夏踏上车门台阶,转身对站在雨里的许星辰说:“谢谢你的伞!
明天还你。”
许星辰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许星辰!”
林初夏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突然叫住了他。
少年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虽然这么说可能很老套,但是…”林初夏顿了顿,望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
那道瘦削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她,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手,然后便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朦胧的雨幕深处。
公交车启动,林初夏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望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色身影,心中涌起一种奇异而柔软的感觉。
他们仿佛是两条原本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在某个被雨水浸泡的午后,因为一把黑色的伞,意外地、短暂地重叠了。
车窗上,她无意识地又画下了一颗小星星。
而她的胸腔里,那颗被医生判定为“脆弱”的心脏,正因为这个陌生少年的寂寥背影,而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