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融化的黄金,泼洒在无垠的田野上。
亚瑟·格林像一只年轻的猎犬,在齐腰高的金雀花丛中飞奔,惊起一片嗡鸣的蜜蜂和斑斓的蝴蝶。
他的赤脚踩过湿润的泥土,感受着大地沉稳而温暖的脉搏。
“亚瑟!
慢点儿!
小心摔进河沟里!”
母亲玛莎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屋方向传来,带着笑意,融在暖风里。
亚瑟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淘气的虎牙,挥舞着手中刚编好的、歪歪扭扭的草蚂蚱,继续他的“探险”。
这里是莫顿村,他的世界,他生命的全部。
每一棵歪脖子橡树都是他的堡垒,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都是他的银河。
他的家是一栋有着厚厚茅草屋顶的石头小屋,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带着烤面包的诱人香气。
父亲,老约翰·格林,正坐在屋前的矮凳上,就着傍晚的天光,仔细地打磨着一柄镰刀。
金属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有一种令人安心的节奏感。
约翰的手指粗壮,布满老茧,每一道裂纹里都藏着泥土和岁月的故事。
“瞧见没,小子,”父亲头也不抬,声音低沉而温和,“刀刃得利,割麦子时才不费劲,麦秆也整齐。
对待土地和庄稼,得像对待老朋友一样,用心。”
亚瑟跑过去,蹲在父亲身边,看着那被磨得雪亮的刃口映出自己晒得通红的脸蛋。
“爸爸,等我再长大一点,就能帮您割完整个南坡的麦子!”
他雄心勃勃地宣布。
约翰停下手中的活,用那双像天空一样湛蓝的眼睛看着儿子,宽大的手掌揉了揉亚瑟汗湿的头发,笑道:“好,好。
到时候,咱家的地,都得指望你了。”
他们的地。
那是格林家的骄傲。
虽然不大,但约翰用一辈子的心血侍弄着它,苜蓿长得比谁家的都茂盛。
亚瑟喜欢躺在田埂上,看着风吹过紫色的苜蓿花海,漾起一层层波浪,仿佛大地在温柔地呼吸。
他会幻想云朵是巨大的羊群,而他是守护它们的牧羊人。
晚餐是简单的土豆炖咸肉和刚出炉的黑面包,但亚瑟吃得比国王还香。
壁炉里的火苗跳跃着,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交织,温暖而安全。
玛莎讲述着村里的趣闻,约翰偶尔插一句嘴,亚瑟则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今天又发现了哪个鸟窝,哪条溪里的鳟鱼最肥。
夜晚,亚瑟爬上阁楼的小床,推开木窗,能看到漫天碎钻般的星辰,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把。
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田野里蟋蟀的合唱和远处猫头鹰的低喃。
他怀里揣着一枚父亲给的旧怀表,黄铜外壳,己经不会走了,但他宝贝得紧,听着里面齿轮想象的滴答声,沉入充满稻草香味的梦乡。
然而,即使在这样纯粹的快乐里,远方的阴影也己悄然投下。
在地平线的尽头,越过那些起伏的绿色丘陵,一根巨大的、丑陋的砖砌烟囱矗立着,像一根黑色的手指,傲慢地指向天空。
那是二十英里外伊普斯维奇镇新建的纺织厂的烟囱。
它日夜不停地喷吐着黑烟,像一条永不餍足的恶龙。
老牧师在礼拜日布道时,会忧心忡忡地谈起它,称之为“进步的味道”,语气里混杂着敬畏与不安。
村里的男人们在酒馆里,也会压低声音谈论那些离开土地、去工厂里谋生的人。
亚瑟有时会站在田埂上,望着那根烟囱。
它离得很远,但那股淡淡的、带着硫磺味的煤烟气息,却总能乘着风,飘进莫顿村,飘进他的鼻腔,带来一种莫名的不安。
父亲看着那烟囱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眼神不再是看着土地时的专注与温柔,而是带上了一种亚瑟读不懂的、沉沉的忧虑。
他打磨农具的时间变长了,话却变少了。
快乐依旧饱满,像熟透的麦粒,但一根名为“改变”的冰冷针尖,己经抵在了这金色气泡的边缘。
亚瑟还不知道,他脚下这片坚实、芬芳的土地,和他所珍爱的一切,即将像手中的流沙一样,无可挽回地逝去。
童年的乐章,正悄然奏响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音符。
亚瑟在鸟鸣声中醒来,阳光己经透过阁楼的老旧木板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他一个骨碌爬起来,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依旧有那股熟悉的、来自远方的煤烟味,但更浓郁的是母亲在楼下烤燕麦饼的焦香。
他像一阵风似的冲下楼,差点撞翻门边放着新鲜牛奶的木桶。
“慢点,我的小旋风!”
玛莎笑着用围裙擦擦手,将一块热腾腾、边缘焦脆的燕麦饼塞到他手里,“喏,吃完去帮你父亲。
他一大早就去南坡了。”
亚瑟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地应了一声,抓起他那顶破旧的宽边帽就冲出了门。
南坡的苜蓿田是他们家最好的一块地。
父亲约翰正弯着腰,仔细检查着紫花苜蓿的长势。
他的眉头微微蹙着,手指捻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看。
“爸爸!”
亚瑟跑过去,脚步声惊起了几只田埂上的云雀。
约翰首起身,脸上的忧虑在看到儿子时化开了一些。
“来了?
看看这个,”他把那片叶子递给亚瑟,“看到这些小小的斑点了吗?”
亚瑟凑近了仔细看,果然看到叶片背面有一些细小的、锈红色的斑点。
“这是什么?
虫子咬的吗?”
“不像。”
约翰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对土地的担忧,“像是……一种病。
从东边弗兰克家的地里传过来的。
听说他们那边靠近镇子河流下游的地,今年收成差得很。”
亚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镇子,河流下游,这些词总是和那根黑烟囱联系在一起。
他抬头望向远方,那根烟柱今天似乎更粗了些。
“没事的,爸爸,”亚瑟试图用乐观感染父亲,“我们的地最好!
一点小斑点,肯定没事!”
约翰看着儿子充满朝气的脸,笑了笑,大手拍了拍他的背。
“但愿吧。
来,帮我看看水渠,昨晚好像有段被田鼠挖松了。”
一整个上午,亚瑟都跟在父亲身后,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清理水渠里的杂草,把被风吹歪的稻草人扶正,或者只是单纯地听着父亲讲述每一种野草的名字、哪一种云彩预示着雨水。
这些知识像种子一样,悄悄埋进亚瑟的心里。
他喜欢这种和土地紧密相连的感觉,踏实,安稳。
午后,天气有些闷热。
亚瑟和小伙伴汤姆溜达到村子中心的榉树下,看老铁匠汉斯给一匹驮马钉掌。
铁锤敲击烙铁的声音叮当作响,火星西溅,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蹄角质和炭火的味道。
汤姆用胳膊肘捅了捅亚瑟,压低声音说:“嘿,听说了吗?
地主老菲尔丁的儿子,小菲尔丁,从伦敦回来了!
坐着一辆西轮大马车!
听说他在城里做生意,发大财了!”
亚瑟眨眨眼。
伦敦,那个父亲可能去往的地方,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发财有什么用?”
亚瑟撇撇嘴,故意表现出不在乎,“他能一拳头把汤姆大叔的公牛打晕吗?”
他指的是村里前段时间流传的、他父亲年轻时徒手制服受惊公牛的光辉事迹(当然,经过了艺术的夸张)。
汤姆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男孩的笑声清脆,冲散了午后的沉闷。
然而,笑声很快被一阵嘈杂声打断。
只见村里那个游手好闲、总想捞点偏财的二流子迪克,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穿着体面马甲、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身后。
那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测量链,正指挥着两个跟班在村口的一片公共荒地上打木桩。
“那是谁?”
亚瑟好奇地问。
老铁匠汉斯停下手里的活计,抹了把汗,浑浊的眼睛望向那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还能是谁?
菲尔丁家从城里请来的‘工程师’。
说是要勘测什么……路线。”
“路线?
什么路线?”
汤姆问。
汉斯铁匠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抡起铁锤,更加用力地砸在烙铁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仿佛在发泄着某种不安。
亚瑟看着那些被打下的木桩,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异样感。
它们像一根根冰冷的钉子,楔入了莫顿村这幅温暖的油画里,格格不入。
傍晚回家时,亚瑟把看到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约翰正端着燕麦啤酒的手顿了一下,脸色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有些晦暗。
他沉默地喝了一大口酒,良久才说:“别去管那些,亚瑟。
看好我们自己的地,比什么都强。”
晚饭时,家里的气氛不如往日轻松。
父亲沉默寡言,母亲脸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容。
亚瑟努力讲着铁匠铺的趣事,想逗乐他们,效果却不大。
夜里,亚瑟再次爬上阁楼。
他拿出那只不会走的旧怀表,贴在耳边,听着里面永恒的寂静。
窗外的星空依旧璀璨,但今晚,它们似乎无法再带给他完全的宁静。
远方那根黑烟囱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低沉的、有节奏的轰鸣声,像是某个巨大怪物的心跳,乘着夜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到了莫顿村,传到了亚瑟的耳朵里。
他握紧了怀表,黄铜外壳被他的掌心捂得温热。
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像水底的暗草一样,轻轻缠绕住了他年轻的心。
快乐依然存在,但裂痕己然出现。
世界正在改变,而莫顿村这片金色的田园,正站在变革的风口浪尖,浑然不觉,却又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