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州起初每日在藏经阁消磨时光,看那些阳世早己失传的孤本,或是在功德碑林前驻足,读那些跨越千年的善人事迹。
可日子一久,他这三十三年来习惯了动脑的性子便耐不住了——总觉该做点什么,才不算辜负这难得的“闲暇”。
向管事提及想找些事做时,对方显然有些意外:“善人居的规矩是静养等候,很少有人主动要差事的。”
见林州态度恳切,管事想了想,“近来接引司缺人手,尤其是接引善人时,需得懂些人情世故、言行得体的,您若不嫌弃,可去试试做临时阴差。”
临时阴差的差事比林州想象中更具“时代感”。
接引司的办公点设在泰安府边缘,像是座现代车站的候车厅,电子屏上滚动着“待接引魂灵名录”,穿制服的阴差坐在电脑前核对信息,手边却摆着老式的算盘——管事说,这是怕遇上“灵体干扰”,电子设备失灵时,总得有个稳妥的备份。
他的任务不重,专接那些经城隍庙核定的善人。
第一次接引的是位七十岁的老妇人,阳世时是社区医生,2020年疫情最严重时,瞒着家人在社区门诊守了整整两个月,最后因过度劳累倒在了岗位上。
“李奶奶,这边请。”
林州按照流程,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汤——这是接引善人的特殊待遇,能安抚魂灵离体时的躁动。
老妇人有些局促,看着电子屏上自己的生平记录,小声问:“我那小孙子,后来网课没耽误吧?”
林州指尖在屏幕上一点,调出关联信息:“您孙子去年考上医学院了,说要学您的样子,做个能帮人的医生。”
老妇人眼眶一热,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这才跟着他走向通往善人居的专用通道。
通道入口挂着“善人专用”的牌子,铺着红地毯,与另一侧普通魂灵走的灰色通道泾渭分明。
“这就是优待?”
老妇人看着红地毯,有些不好意思。
“是您应得的。”
林州想起崔功曹说过的话,“阴司的规矩,功过自担,奖惩分明。”
做临时阴差的日子里,林州得以窥见阴司更立体的规则。
一次值勤时,恰逢刑审司押送重犯经过,他远远站在接引司门口,看见那魂灵被锁链捆着,锁链上冒着黑烟——管事说,那是“业火链”,专锁大奸大恶之徒,锁链越沉,罪孽越重。
后来听同屋的阴差说,那是个2020年倒卖假口罩的商人,赚了数千万黑心钱,导致不少医护人员防护不足。
审判时,司恶司调出了所有受害者的证词,连他转账记录里每一笔赃款的去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按律,当入拔舌地狱,受百年苦刑。”
阴差语气平淡,“他倒是聪明,在阳世时捐了不少钱建寺庙,想求‘赎罪’,可司善司查得明明白白,他捐款时特意让媒体全程报道,还刻了碑,这等‘有心为善’,早就折了福报,不算阴德的。”
林州想起阴司那条铁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
原来不是空话,每一笔“善”都要刨去功利的水分,只留纯粹的本心。
他还见过更复杂的案例。
有个企业家,早年靠偷税漏税发家,后来却捐了大半家产建希望小学。
审判时,司恶司先清算他的原罪,按偷税数额折算成“恶业”,再扣去建学校的“善业”——因他建学校时未求名利,甚至没留姓名,最终裁定“恶业抵消大半,入普通轮回,需历三世清贫,偿还余孽”。
“若他后代用那些带原罪的钱行善呢?”
林州忍不住问崔功曹。
彼时他因差事做得好,被允许旁听一些重要审判,恰好遇到崔功曹巡查。
“照样抵扣。”
崔功曹站在审判厅外,看着里面的光屏,“就像用脏水浇花,花长得再好,根上的污迹也擦不掉。
后代若知情,那是‘共业’;若不知情,也要先还清祖上的‘孽债’,剩下的善举才算他们自己的。”
审判厅的设计很有意思,既保留着传统公堂的匾额——“明镜高悬”,又在两侧装了电子屏,实时显示证据链。
判官穿着官袍,却戴着蓝牙耳机,时不时对着麦克风说几句“调取某年某月某日监控”,现代科技与古风威仪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三月间,最让林州难忘的是泰安大帝的传法讲道。
大帝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在每月十五于泰安府广场开坛,凡阴司魂灵、神职人员,皆可旁听。
那日广场上挤满了人,林州来得早,找了个靠前的位置。
泰安大帝端坐于高台之上,面容模糊不清,声音却像春风拂过湖面,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善恶无门,惟人自招。”
他没讲复杂的法理,只举了几个例子。
有个小吏,阳世时为救落水者误损了他人财物,虽有过失,却因“发心是善”,恶业减免;有个富人,行善只为博取名声,阳世己享尽赞誉,阴司便不再记功。
“所谓善恶,不在事,在人。”
大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魂魄的力量,“疫时有人趁乱牟利,是恶;亦有人倾家相助,是善。
同一场劫难,人心不同,便有不同的因果。”
林州想起2020年那个春天,自己被困在家中,隔着窗户看社区志愿者挨家送菜,看新闻里医护人员脸上的勒痕。
那时他虽无力出门,却捐了三千万用于研发疫苗——原来,那些隔着屏幕的牵挂与援手,都被这阴司一一记下了。
讲道结束后,他在广场上待了很久。
夕阳将功德碑林的影子拉得很长,碑上那些名字,有古代的贤臣,有近代的义士,也有像那位老医生一样,在平凡岗位上坚守善意的普通人。
他们的事迹不同,却都透着同一种光芒——不为名利,只为本心。
三个月期满那日,林州交还了临时阴差的令牌。
管事笑着问:“想好了?
是留着考阴神,还是去转世?”
“去转世吧。”
林州的语气很平静,“泰安府很好,可我听说,轮回不止人间,还有别的世界?”
管事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确有此事。
有些善人福报深厚,可自选轮回之所,或去仙凡交界的灵界,或去科技更发达的异世,全看个人心意。”
“那我想去看看别的风景。”
林州想起自己生前困于病体,从未踏出过太远的地方,“人间很好,可宇宙之大,总该去别的世界瞧瞧。”
往生司的文吏来核定时,看着他填的“自愿前往异世轮回”的表格,有些惊讶:“多数人都选熟悉的人间,您不怕陌生?”
林州笑了,想起泰安大帝的话:“善恶由心,在哪不是活呢?”
离开善人居的前一晚,他最后去了趟功德碑林。
月光下,石碑上的名字仿佛活了过来,那些跨越时空的善意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温暖的网。
他知道,无论去哪个世界,这份对“善”的坚守,都该是自己不变的行囊。
第二日清晨,往生司的接引车停在院外。
这次的车比来时更精致,车身上刻着流转的星云图案。
林州换上普通的素色衣衫,将那本“阴司考选录”留在了书架上——或许将来有缘,还能再回泰安府看看,但此刻,他更想去赴一场未知的旅程。
车窗外,泰安府的玉色宫阙渐渐远去,功德碑林的金光却仿佛印在了他的魂魄深处。
林州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下一站,不管是哪里,都该是段新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