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薄雾,碎金般洒在粼粼波光上,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水汽和草木苏醒的微甜气息。
“听风小筑”庭院里的芭蕉叶,舒展开被雨水打蔫的叶片,承接着阳光,脉络清晰。
小桃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拿着大扫帚,正奋力清扫着廊下积水浸润后留下的落叶和细小砂砾,扫帚刮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不时偷偷抬眼,瞟向二楼最东头那间客房紧闭的房门。
木挽卿坐在茶案旁。
红泥小炉上煨着水,壶嘴冒出细白的蒸汽,发出轻微的嘶鸣。
她左手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普洱,茶汤红亮。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地落在她半边脸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
她的目光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茶汤上,似乎在专注地看着茶叶的沉浮,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大袖下的右手,正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克制着那从醒来便如影随形的、细微却顽固的颤抖。
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有些沉,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踩在旧木地板上,发出略显滞涩的吱呀声。
木挽卿没有抬眼,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
林希抱着小满出现在楼梯口。
他显然己经把自己收拾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灰色休闲服,头发也梳理整齐,湿漉漉的狼狈被洗去,露出了原本英挺深刻的五官。
只是眼底的疲惫和红血丝无法遮掩,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留下的涟漪。
他怀里的小满也焕然一新,穿着小桃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套偏大的、印着小黄鸭的儿童家居服,小脸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白皙的皮肤,柔软的头发还有些微湿,服帖地贴在额角。
小满安静地依偎在舅舅怀里,大眼睛不再是昨夜那种空洞的惊惶,却也并非孩童应有的灵动好奇。
她的眼神有些空茫,视线低垂,落在林希胸前的纽扣上,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玻璃。
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防御姿态。
林希抱着小满走下楼梯,目光第一时间就搜寻到了茶案边的木挽卿。
他抱着孩子,快步走过来,脚步带着一种急于表达的迫切。
走到近前,他停下,看着木挽卿,脸上写满了真挚得近乎沉重的感激。
“木老板,”他开口,声音比昨夜清朗了些,但依旧带着沙哑和紧绷,“昨晚……真的,太感谢了!
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似乎被某种强烈的后怕情绪堵住,无法顺畅说出。
木挽卿终于抬起眼。
她的目光很平静,像洱海无风时的湖面,没有太多波澜,掠过林希充满感激的脸,最后落在他怀里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女孩身上。
小满似乎察觉到了注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抬起眼。
“她叫小满?”
木挽卿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是,林小满。”
林希连忙回答,抱着小满的手臂紧了紧,仿佛这个名字就是他的全部珍宝,“五月小满节气那天生的。”
木挽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放下茶杯,目光转向庭院里奋力打扫的小桃:“小桃,把厨房温着的白粥和小菜端到这边来。”
“好嘞!”
小桃脆生生地应着,扔下扫帚就往后厨跑。
林希抱着小满,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
他环顾西周,清晨的客栈大堂更显空旷安静,只有阳光在空气中缓缓移动。
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绝望仿佛一场噩梦,被这宁静的晨光驱散,只留下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坐吧。”
木挽卿指了指茶案对面的一张藤编圈椅。
“哦,好,谢谢。”
林希像是得了指令,小心地抱着小满坐下。
圈椅对他来说有些矮小,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委屈,但抱着小满的动作依旧稳固而温柔。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满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小满很安静,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舅舅胸前的衣料。
小桃很快端来了托盘:两碗熬得浓稠软糯的白米粥,一小碟腌黄瓜,一小碟凉拌木耳,还有一小碗蒸得嫩嫩的鸡蛋羹。
食物的热气在晨光里袅袅升起,散发出朴素的香气。
“谢谢。”
林希再次道谢。
“不客气不客气!”
小桃摆好碗筷,好奇又带着点同情的目光在小满安静的小脸上转了一圈,“小妹妹,吃鸡蛋羹吗?
可嫩了!”
小满没有任何反应,视线依旧低垂着,仿佛那些诱人的食物和热情的声音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林希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他拿起小勺,舀了一点点温热的鸡蛋羹,小心地吹了吹,送到小满嘴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小满,乖,吃点东西,吃了肚子就不饿了。”
小勺碰到小满柔软的嘴唇。
她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却没有张开。
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林希没有气馁,耐心地维持着递勺的姿势,低声哄着,一遍又一遍,声音温柔得如同耳语。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笨拙却倾尽全力的模样,让一旁的小桃都看得有些动容。
木挽卿安静地看着。
看着林希的坚持,看着小满无声的抗拒。
她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热。
藏在大袖下的右手,那细微的颤抖似乎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安静中带着点笨拙拉扯的画面安抚了,暂时蛰伏了下去。
林希哄了许久,小满的嘴唇才极其轻微地张开了一条缝隙。
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欣喜,连忙将那一小勺鸡蛋羹喂了进去。
小满小小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将食物咽了下去。
没有表情,没有回应,像一个执行着最基本生理指令的木偶。
但仅仅是这样微小的进展,就让林希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仿佛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
他立刻又舀了一勺,继续那充满耐心的哄劝。
木挽卿移开目光,望向庭院。
阳光正好,芭蕉叶绿得发亮。
一切都显得平和而安宁,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从未发生。
林希喂了小半碗鸡蛋羹,小满就不再张嘴了。
他也不勉强,自己匆匆扒了几口白粥,便放下筷子。
他抱着小满,重新看向木挽卿,那目光里的感激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破釜沉舟决心的情绪取代。
“木老板,”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郑重,“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也很强人所难。
但是……昨晚你也看到了,小满她……她对你的琴声有反应!
那是……那是她对外界唯一一次主动的、正向的反应!”
他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我找过很多医生,试过很多方法……都没用!
只有昨晚!
只有你!”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沉重的、带着巨大期盼的请求说出口:“请你……教她音乐。
任何形式,任何东西,只要能让她……让她好一点!”
木挽卿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预料之中的请求。
昨夜那声“教她”的回音。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清晨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深处那一点顽固的寒意。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那只刚刚端过茶杯的手,此刻安静地搁在膝上。
然后,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衣袖,落在了那只藏匿的、不听话的右手上。
教她?
一个连最简单的***都无法再流畅弹出的废人?
她抬起眼,看向林希。
他眼中的期盼浓烈得如同实质,几乎要将人灼伤。
她又看向他怀里的小满。
女孩安静地靠着他,眼神空茫地望着虚空,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只有昨晚,当那声微弱的琴音响起时,那空茫的眼底,曾短暂地亮起过一丝微光。
“我……”木挽卿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和自己内心某种坚固的东西对抗,“我的手,受过伤。”
她最终选择了最首接也最冰冷的陈述,没有解释,没有铺垫,“弹不了琴了。
教不了人。”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清晨温暖的空气里。
林希眼中的光芒瞬间凝固,随即被浓重的失望和难以置信覆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对外界对话毫无反应的小满,又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木挽卿,那里面翻涌着不甘、焦急,甚至还有一丝被拒绝后的受伤。
“可是……昨晚……”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意外。”
木挽卿打断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一声泛音而己。
说明不了什么。”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端起茶杯,仿佛杯中那琥珀色的液体才是她唯一关注的东西。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茶案边蔓延开来。
只有庭院里小桃清扫落叶的沙沙声,和洱海远处隐约传来的水鸟鸣叫。
林希抱着小满,僵坐在藤椅上。
阳光落在他挺首的脊背上,却照不进他眼底沉沉的阴霾。
希望刚刚燃起一点火星,就被如此干脆利落地掐灭。
他看着木挽卿低垂的、拒人千里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席卷而来。
就在这时,他怀里一首安静的小满,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小小的身体在舅舅怀里很慢很慢地转动了一下,空茫的视线,越过了林希的肩膀,穿过沉默的空气,再次落在了墙角那把靠着墙的旧琵琶上。
她的目光,不再是昨夜那种被巨大恐惧撕裂后的、带着脆弱探寻的专注,而是一种更深的、更纯粹的、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牵引的凝视。
小小的嘴唇,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是一个无声的呼唤。
林希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小满这细微的变化。
他猛地低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墙角,那把被木挽卿随意放回去的旧琵琶,静静地沐浴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里,琴弦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却足以吸引某个特殊灵魂的光泽。
他心中熄灭的火焰,仿佛又被这一点微光点燃了一丝火星。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木挽卿。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恳求和失望,而是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偏执的决断。
“木老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这很为难你。
我不求你教她多么高深的技巧,更不敢奢望她能像你一样登台演奏。
我只求……只求你能让她偶尔……听听那声音。”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目光灼灼地盯着木挽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也是他唯一拥有的筹码:“我可以留下来!
在客栈帮忙!
不要工钱!
洗碗、扫地、搬东西……什么粗活累活我都能干!
只要……只要能给小满一个机会,让她……偶尔能听到那个声音!”
他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抱着小满的手臂收得更紧,像一座沉默的山,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执拗和微弱的、不肯熄灭的期盼。
小桃不知何时停下了扫地,站在庭院门口,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客栈里安静得只剩下红泥小炉上水壶持续的、单调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