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像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安全巢穴的雏鸟,蜷缩在舅舅林希湿冷的怀抱里,小小的身体不再抽搐,只是偶尔不受控制地轻轻打一个寒噤。
那双大眼睛却一眨不眨,执拗地越过林希的肩膀,紧紧锁定在木挽卿怀中那把旧琵琶上。
仿佛那几根冰冷的琴弦,是黑暗深渊里唯一的光源。
林希浑身僵硬,维持着抱紧小满的姿势,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宁静。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女儿般的小满脸上,艰难地移向几步之外抱着琵琶的木挽卿。
那眼神里的绝望尚未完全褪去,混杂着巨大的茫然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如同溺水者死死攥住刚漂到眼前的一根浮木,攥得指节发白。
“小满……”他试探着,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不怕了,舅舅在……不怕了……”他笨拙地重复着,更像是在安抚自己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木挽卿抱着琵琶的手臂有些发麻。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鬓角和脖颈滑落,带来丝丝寒意。
她看着小满那双终于有了焦距、却依旧盛满惊惶余烬的眼睛,看着林希那张被雨水、疲惫和绝望冲刷得轮廓更显深刻的、写满恳求的脸。
那句“我教不了任何人”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被这无声的、沉重的期盼堵了回去。
她移开视线,落在怀中的旧琵琶上。
琴身沾了雨水,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她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琴弦。
“叮……”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泛音,甚至比刚才那一下更随意。
林希怀中的小满,身体几不可察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但那紧紧盯着琵琶的眼睛,却亮了一瞬,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微澜。
她小小的、苍白的嘴唇甚至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像是一个无声的回应。
这微小的变化,落在林希眼中,不啻于惊雷!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看向木挽卿的眼神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希望,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烫伤。
“她……她听见了!
她真的听见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刚才还如同山岳般沉重的绝望,此刻竟被这一声微不足道的琴音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足以让他活过来的光。
木挽卿心头微微一震。
她垂下眼帘,避开了那过于灼热的目光,也避开了小满那双纯净得令人心颤的眼睛。
她抱着琵琶,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先进来吧。
都湿透了。”
这平淡无波的一句话,对林希而言,却如同天籁。
他几乎是踉跄着,抱着小满,一步跨进了“听风小筑”的门槛。
湿透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渍印痕,带着室外的寒气和雨水的腥气。
小桃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跑过来,脸上还残留着惊吓后的苍白:“卿姐……这……我去拿毛巾!
还有热水!”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林希和他怀里安静异常的小满,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同情,转身就往后厨冲去。
门被木挽卿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世界。
室内温暖的气息包裹上来,混合着淡淡的茶香和陈旧木头的味道。
林希抱着小满站在门厅中央,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局促和无措。
他环顾西周,客栈大堂布置得古朴雅致,原木桌椅,素色布艺,几盆绿植点缀其间,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角落里的紫檀琴架和断弦琵琶在灯下泛着幽光。
这里安静、整洁,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和他此刻的狼狈格格不入。
小满似乎也被这温暖的环境安抚了一些,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点,但视线依旧牢牢粘在木挽卿怀里的琵琶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确认安全的坐标。
木挽卿将旧琵琶轻轻靠墙放回原处,动作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谨慎。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浑身滴水的林希,和他怀里同样湿漉漉、只裹着一件宽大外套的小满。
“楼上空房还有,带她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小桃会送毛巾和热水上去。
别让她着凉。”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医者的本能叮嘱。
“好……好!
谢谢!
谢谢!”
林希迭声应着,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他抱着小满,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渍,走向楼梯。
沉重的脚步踏在木楼梯上,发出咚咚的回响。
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仿佛怀里抱着的是稀世珍宝,生怕一点颠簸就惊醒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木挽卿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缓缓收回视线。
她低头,看着自己方才拨弦的左手食指。
指腹上,因为常年练琴留下的薄茧触感清晰。
她又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藏在宽大袖口里的右手。
那只手,此刻安静地垂着。
但刚才那阵剧烈的、深入骨髓的酸麻和刺痛感,并未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暂时蛰伏了,如同暗流,在她强行拨动琴弦、注意力被门外绝望的舅音吸引时,悄然退去。
此刻,当周遭安静下来,那熟悉的、令人烦躁的细微颤抖,又如同附骨之疽般,沿着神经末梢,一点点、顽固地重新爬升上来,无声地啃噬着她的意志。
她用力握紧了左手,指甲再次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恼人的失控感。
指尖的薄茧硌着掌心柔软的皮肤。
“卿姐!”
小桃抱着一大摞厚实的白色毛巾,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从后厨跑出来,脸上红扑扑的,带着点兴奋和后怕,“那孩子……没事了吧?
刚才吓死我了!
她舅舅看着……好吓人,眼睛红得要吃人似的!”
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把东西放在楼梯口的一张方凳上,“毛巾和热水放这儿了!
我再去煮点姜汤!”
小桃风风火火地又跑开了。
木挽卿走到茶案边,重新提起那壶温热的茶。
左手还算稳,给自己倒了一杯。
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底那点冰冷的滞涩。
教她?
她看着楼梯的方向。
楼上隐约传来水声,还有林希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笨拙温柔的哄劝声:“小满乖,洗个澡就不冷了……水烫不烫?
舅舅试试……”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对外界***反应异常激烈的孩子。
一个因为意外伤了手、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只能躲在这洱海边小客栈里舔舐伤口的废人。
她有什么资格去“教”?
“卿姐!
姜汤煮好了!”
小桃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碗出来,浓郁的姜味弥漫开来。
“我……我给那位林先生送上去?”
木挽卿放下茶杯,站起身:“我去吧。”
她从小桃手中接过托盘。
两碗滚烫的姜汤散发着辛辣温暖的气息。
她端着托盘,一步步走上楼梯。
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诉说着这栋老房子的岁月。
二楼走廊尽头那间空房的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林希低沉轻柔的絮语。
木挽卿走到门口,正准备敲门,动作却顿住了。
房间没有完全关上浴室的门,留了一条缝隙。
温暖的灯光和氤氲的水汽从门缝里透出来。
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木挽卿看到——林希蹲在小小的浴缸旁边,昂贵的风衣早己脱下,随意地扔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只穿着一件同样湿透的深色衬衫。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
他正用一块厚厚的大毛巾,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小满的头发。
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温柔。
小满小小的身体浸泡在温水中,只露出肩膀和脑袋。
她不再尖叫挣扎,只是安静地任由舅舅擦拭,小小的下巴搁在浴缸边缘,大眼睛依旧有些茫然地看向浴室门口的方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林希一边擦,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但那份小心翼翼和满溢的疼惜,却透过门缝,清晰地传递出来。
他宽阔的脊背微微弓着,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将那小小的身体完全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疲惫刻在眉宇间,但那份专注和温柔,却奇异地软化了他身上所有的凌厉和棱角。
木挽卿端着托盘,静静站在门外。
滚烫的碗壁透过托盘传递着温度,熨贴着她微凉的指尖。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最狼狈不堪的时刻——浑身湿透,昂贵的衣物随意丢弃在地,头发凌乱,形容憔悴。
但也看到了一个男人最柔软坚韧的瞬间——为一个并非亲生的孩子,放下所有骄傲,笨拙而倾尽全力地守护。
水声潺潺,林希低沉的话语如同背景音。
小满安静地趴在浴缸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像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终于找到庇护的小鸟。
木挽卿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
那双依旧带着迷茫、却不再被无边恐惧吞噬的眼睛。
藏在宽袖下的右手,那顽固的、细微的颤抖,不知何时,又悄然平息了下去。
只剩下一点残留的麻意,如同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水痕。
她抬起左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