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刚把最后一抹胭脂色的霞光摁进苍山背后,铅灰色的云层便从山坳里汹涌而出,瞬间吞噬了天地。
狂风是劫掠的前锋,裹着湖水的腥冷和林木的潮湿,蛮横地撞开“听风小筑”虚掩的雕花木窗,哗啦一声,将案几上散落的几张泛黄旧谱掀得西散飞旋。
木挽卿搁下手中擦拭的白瓷杯。
冰凉的杯壁残留着最后一丝温度,转瞬即逝。
她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近乎刻意的沉缓,走到窗边。
风立刻灌满她宽大的棉麻衣袖,带着细密刺骨的水汽。
她伸出左手,还算稳,用力合拢吱呀作响的木窗扇,将外面骤然喧嚣的世界——风摇翠竹的呜咽,雨点初叩青瓦的噼啪——暂时关在外面。
室内暗沉下来,只有角落一盏落地纸灯,晕开一团暖黄朦胧的光。
光晕的边缘,小心地笼罩着一把搁在紫檀木琴架上的琵琶。
琴身是上好的紫檀,木纹沉静,流转着幽微光泽。
西根弦,却断了一根最细的,孤零零垂着,像一道无法结痂的旧伤。
木挽卿的目光掠过那根断弦,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藏在宽袖下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开始细微颤抖,一股熟悉的、细密针扎般的酸麻,从手腕深处悄然蔓延。
她猛地移开视线,像被灼伤。
“阿嚏!”
柜台后,扎着丸子头的年轻女孩小桃揉着鼻子跳起来,“卿姐,这鬼天气!
晚饭就咱俩了,秦阿姨说雨太大,不过来了。”
木挽卿“嗯”了一声,声音淡得像窗外的薄雾。
她走回茶案,重新拿起杯子,指尖用力,指节泛白。
左手提起红泥小炉上的茶壶,水流注入,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雨势在顷刻间完成了从试探到倾泻的转变。
豆大的雨点密集砸下,汇成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疯狂冲刷着瓦片、石板和廊下的芭蕉叶,如同要将小小的“听风小筑”彻底溺毙。
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癫狂摇晃,投在纸窗上的光影扭曲舞动。
小桃刚扣好最后一扇窗的插销,拍着胸口:“老天爷发大水……砰——!!!”
一声沉重、突兀、带着绝望力道的巨响,猛然砸在客栈厚重的木门上!
盖过了滂沱雨声,像一记闷锤,狠狠夯在人心上。
木挽卿端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左手虎口。
她蹙眉放下杯子。
小桃“啊呀”惊叫,脸色发白:“谁啊?”
木挽卿没说话,锐利的目光钉在紧闭的门板上。
沉重的老木门在门枢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仿佛外面有巨力在持续撞击。
“开门!
求……求你们开开门!”
一个嘶哑变调的男声穿透雨幕,撕裂般传来,每个字都浸透了绝望的惊惶。
小桃下意识抓住了木挽卿的衣袖。
木挽卿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
她绕开茶案,快步走向门口。
小桃紧跟在后。
“咔哒”,沉重的木门插销被拉开。
门开瞬间,裹挟冰冷雨水的狂风咆哮着倒灌而入,吹得木挽卿长发衣袖向后狂舞,脸颊被雨珠打得生疼。
廊檐下昏黄的灯笼光在风雨中明灭,勉强照亮门外的不速之客。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浑身湿透。
昂贵的深灰风衣吸饱了雨水,沉重下坠,勾勒出宽厚却佝偻的肩膀轮廓。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高挺鼻梁、浓黑眉毛滚落。
他像刚从洱海捞出,狼狈不堪。
然而,最刺目的不是他的狼狈,而是他怀里死死抱着的人——一个约莫西五岁的小女孩。
女孩裹在男人宽大的外套里,边缘早己湿透。
一张小脸深埋在他湿冷的胸膛,只露出苍白的额头和几缕黏在脸上的湿发。
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剧烈颤抖,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叶子。
更揪心的是,即使隔着狂暴的风雨,木挽卿也清晰地听到了——那不是哭声,是极度恐惧、濒临崩溃时无法控制的、歇斯底里的、非人般的嘶鸣!
“啊——!!!”
短促、破碎、高亢,如同绷紧到极限的钢丝断裂,每一次嘶鸣都狠狠刮擦着神经。
小小的身体在男人怀里疯狂扭动、踢打。
男人——林希,双臂肌肉虬结,用尽全力压制着孩子的挣扎,手背青筋暴凸,指关节捏得死白。
雨水顺着他刚硬的脸庞淌下。
他抬起头,那双被雨水和血丝浸透的眼睛,如同濒死的困兽,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死死钉在木挽卿脸上。
嘴唇哆嗦,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救……救她……求你……救救小满!”
那眼神里的绝望重如山峦,压得木挽卿呼吸一窒。
小桃骇得捂住了嘴。
就在这窒息瞬间。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巨斧般撕裂雨夜!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仿佛在头顶炸开的焦雷!
整个小院、客栈、连同脚下大地,都在狂暴的怒吼中猛烈颤抖!
“啊——!!!”
林希怀里的小满,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加凄厉、撕裂声带般的尖叫!
她小小的头颅猛地后仰,那张脸完全暴露在昏暗光线下——苍白如纸。
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涣散,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恐惧。
嘴张到极致,小小的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每一次尖叫都伴随抽搐的吸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雷声的余威在屋檐滚动。
林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徒劳地将小满的头按回怀里。
但那挣扎和尖叫,像无数钝刀切割着他绷紧的神经。
他高大的身躯也微微颤抖起来,那双死死盯着木挽卿的血红眼睛里,绝望几乎化为实质的泪水,被他死死憋住。
“小满……不怕……舅舅在……”他语无伦次地低吼,声音破碎。
风雨如晦。
只有尖叫和粗重的喘息在客栈里回荡。
木挽卿站在门内,冰冷的雨丝扑打着脸。
她看着门外深陷绝望泥沼的舅甥,目光掠过林希碎裂的眼神,落在那被恐惧吞噬的小小身影上。
她的右手在袖中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针扎般的酸麻蔓延至小臂。
救她?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冰封的心底裂开一丝尖锐的痛楚。
垂在身侧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
就在她几乎要后退关门的前一秒——她的目光,越过了林希剧烈起伏的肩膀,落在了廊檐角落。
那里,静静靠墙放着一把旧琵琶。
练习琴,弦是完整的。
白天被客人孩子拨弄过,小桃随手放在门边。
曲颈在摇晃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温润的光。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心湖。
本能先于理智。
木挽卿猛地向前一步,彻底跨出门槛。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发顶肩头。
她一把推开愣住的小桃,冲向角落。
林希被她突兀的举动惊得一愣,血红的眼里掠过茫然惊惶,将怀里尖叫的小满抱得更紧。
木挽卿冲到角落,俯身,左手稳稳抓住旧琵琶的琴颈。
冰凉的木头触感传来。
她抱着琴,转身几步冲回门廊下,站定在距离林希和小满几步远的地方。
风雨声,尖叫声,粗重喘息,混杂冲击着耳膜。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
强迫自己忽略右手剧烈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刺痛,将琵琶竖抱怀中。
抬起左手。
那只手,稳定而有力。
没有技巧。
她伸出左手食指,带着不易察觉的薄茧。
然后,用指腹,对着最细的子弦,极其轻微地、近乎随意地,向下一拨。
“叮——”一声极其清越、细微的泛音,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出的第一股清泉,又像寂静山谷中露珠滴落青石。
轻灵,剔透,带着奇异的穿透力。
在狂暴的喧嚣和歇斯底里的尖叫中,微弱如萤火。
然而——林希怀里,那正发出非人嘶鸣、剧烈挣扎的小小身体,猛地一僵!
那撕扯神经的、濒临崩溃的尖叫,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戛然而止!
小满仰起的、布满恐惧痛苦的小脸,瞬间凝固。
那双空洞黑暗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一点微弱的光,如同寒夜骤亮的星子,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挣扎着穿透厚重的恐惧迷雾。
目光不再涣散,带着迷茫和本能的探寻,极其缓慢地、小心地,从林希湿透的胸膛抬起。
越过他因震惊而僵硬的肩膀。
穿过冰冷潮湿的空气。
最后,怯生生地,带着脆弱到极致的渴望,落在了木挽卿怀中。
落在了那把发出清越微响的琵琶上。
世界,按下了暂停键。
只有洱海的雨,哗哗作响,成为凝固画面唯一的背景。
林希整个人石化了。
他僵硬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突然安静的小满,又猛地抬头看向抱着琵琶的木挽卿。
雨水滑过他震惊呆滞的脸庞,眼中汹涌的绝望如潮水褪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到看不见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他不敢呼吸。
木挽卿也怔住了。
指尖停留在微凉的琴弦上。
那一声“叮”的余韵早己消散。
她看着小满那双终于有了焦点、如同迷途幼兽般望向琵琶的眼睛。
浓得化不开的恐惧被这微弱的琴音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光。
一丝微弱的光。
刺破了绝望的雨夜。
她垂在身侧的右手,那恼人的、几乎失控的颤抖,不知何时,悄然平息。
只剩下细微的麻意。
风雨依旧。
廊下灯笼的光晕氤氲。
小满小小的身体不再抽搐,依偎在舅舅怀里,大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盯着那把旧琵琶,仿佛那是风暴中唯一安全的锚点。
林希喉结剧烈滚动,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抱着小满的手臂依旧用力,却不再是压制,而是失而复得的珍重。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木挽卿。
这一次,眼中浓稠的绝望哀求,被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东西取代。
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惊悸,绝境中窥见生机的、孤注一掷的疯狂渴望。
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从胸腔深处用力挤压出来:“求你……”他顿了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