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幕中的家音
云层像被揉皱的灰布,堆在山尖上发闷。
李卫国正蹲在院坝里修竹椅,竹片在他指间“咔嗒”作响,突然一滴雨砸在鼻尖上,凉得他打了个颤。
“哥!
落雨了!”
秀兰举着簸箕从晒谷场往回跑,马尾辫在风里甩成一道弧线,簸箕里的二荆条辣椒“哗啦”洒了一地。
她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红艳艳的辣椒滚进泥水里,像撒了一地的火星子。
李卫国扔下竹片冲进屋。
老屋的瓦缝里正渗着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嗒、嗒、嗒”,像谁在偷偷敲更鼓。
他抬头看房梁,那道去年暴雨冲垮的裂痕在阴天里格外刺眼——爷爷曾用麻绳捆过,如今麻绳己经发黑,裂痕处还沾着几点虫蛀的木屑,像老人脸上未愈的伤疤。
“哥!
水缸满了!”
秀兰在灶屋喊,声音混着雨声传过来,有些发闷。
他转身去拿木盆,脚底一滑,差点栽在门槛上。
八岁那年暴雨夜,他蜷在爷爷怀里看房梁漏水。
老人用搪瓷盆接水,盆底“咚咚”响,哼着走调的川江号子:“嘿哟——浪头打不垮咱的船哟——”他吓得首往爷爷怀里钻,老人便用胡茬扎他的脸:“卫国不怕,房梁撑得住天,爷爷也撑得住你。”
去年秋天,爷爷躺在病床上,手还攥着房梁掉下的木屑:“这木头跟了我五十年,它疼,我也疼……”李卫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冲出门。
村口老黄桷树下,几个嬢嬢正手忙脚乱地收晾的衣裳。
他老远就喊:“王伯!
会补梁的不?”
“卫国啊?”
树后转出个驼背老头,手里端着盖碗茶,茶烟在雨里袅袅升腾。
他抬头看天,眉头皱成川字:“这雨来得急,得找块硬木撑梁。”
两人踩着泥泞往后山走。
王伯的胶鞋踩在烂泥里“噗嗤”响,手里攥着把豁口的柴刀:“你爷那会儿修房,木料都是从后山选的老柏树,说‘柏木耐腐,像老辈人的骨头’。”
走到半山腰,他突然蹲下,刀尖敲着块倒地的柏树:“就它了!
你看这年轮——”他手指划过树纹,“密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有故事。”
柴刀砍在木头上“咚咚”响,木屑飞溅在雨里。
王伯边砍边说:“你爷砍树前要烧纸钱,说‘惊动山神了,莫怪’。
有一回他忘了,树砍到一半突然断了,把他摔进沟里,躺了半个月……”李卫国帮忙拖木头时,发现树根处刻着个模糊的“李”字,是爷爷当年的记号。
他摸着字迹,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离家,爷爷站在房梁下喊:“卫国!
在外头受了委屈,就回来看看这梁——它撑得住天,也撑得住你!”
木头拖回院坝时,雨更大了。
王伯从工具箱里摸出卷麻绳,绳头己经磨得发毛。
“你爷的麻绳,”他摩挲着绳结,“用了三十年,比新绳子还结实。”
两人踩着木梯上梁。
王伯跪在房梁上,用麻绳捆木头:“手要稳,绳要紧,像捆娃娃似的。”
他突然停住,从兜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根铜钉:“你爷留下的,说‘钉子要铜的,不生锈’。”
李卫国扶着木头,感觉手心被麻绳勒得发烫。
雨打在背上凉丝丝的,可心里却像烧着火。
他想起爷爷捆梁时的样子:老人跪在梁上,麻绳在他粗粝的掌心翻飞,嘴里念叨着“左三圈,右三圈,家才稳当”。
“卫国,递我铜钉!”
王伯的声音混在雨里。
他慌忙摸出钉子,手指碰到钉尖时被扎了一下,血珠冒出来,混进雨水里。
王伯教他打股麻绳结”,手法和爷爷当年一模一样:“先左后右,再绕个圈,最后抽紧——看,像不像个锁?”
铜钉钉进木头时,发出“笃笃”的闷响,像老人在敲岁月。
秀兰在灶屋熬姜茶,茶香混着雨腥味飘满院。
她踮着脚往梁上看,草帽滑下来,露出后颈上晒出的红印子。
戌时(晚上7点),雨终于停了。
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修好的房梁上。
麻绳在月光里泛着青,铜钉闪着微光,像老人眼里的星子。
王伯坐在院坝里抽旱烟,烟头一明一灭:“卫国,这梁能再撑五十年。”
他咳嗽两声,起身拍了拍李卫国的肩,“你爷要是看见,得乐得合不拢嘴。”
李卫国蹲在房梁下看麻绳结,突然摸到木头里有块硬物。
他用指甲抠开树皮,里面嵌着张糖纸——是二十年前他塞进树缝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给爷爷买糖”。
纸己经泛黄,可字迹还清晰,像刻在木头里的誓言。
“哥!”
秀兰举着油灯冲进来,“张嬢儿送来碗醪糟汤圆,说‘补补力气’!”
她把碗递给他,汤圆在糖水里浮着,像月亮落进了碗里。
夜深了,李卫国躺在硬板床上,听着房梁上的麻绳在风里“吱呀”响。
手机屏裂痕里映着月光,他摸出存折,指尖摩挲着“给卫国娶媳妇用”几个字,突然笑了——原来最结实的“梁”,从来不是木头,而是这些被麻绳捆着、被铜钉钉着、被糖纸甜着的日子。
窗外,老黄桷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在哼一首老掉牙的川江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