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由无数代人踩踏出的青石板主街贯穿东西，两侧是低矮、略显破败的土木建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柴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腥气。
灵气？
在这里稀薄得如同晨曦中的薄雾，若有若无，勉强维持着镇上修士最基础的吐纳所需，却绝难支撑起什么大道通途。
青石镇不大，却盘踞着几股互相制衡的势力。
为首的，是占据镇东头、背靠一座小型赤铁矿脉的赵家。
家主赵雄，筑基中期修为，为人豪横霸道，手下护卫众多，掌控着镇上近半的铁器生意和黑水河的部分码头，是青石镇明面上的第一家族。
与之分庭抗礼的，是扎根镇西、世代经营药材和皮货生意的王家。
家主王坤，筑基初期巅峰，精于算计，与邻近小城“枫叶城”的某个小宗门有些微联系，人脉稍广，行事更为圆滑。
夹在东西两家之间，还有根基在镇南、主要经营客栈、酒肆和消息买卖的孙家，家主孙茂，筑基初期，实力稍逊，却消息灵通，八面玲珑，算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曾经在青石镇风光一时，甚至力压赵、王两家的林家，如今却蜷缩在镇北一角。
青瓦斑驳的宅院，门楣上“林府”的金漆早己黯淡剥落，露出底下沧桑的木色。
围墙有几处裂缝，用粗糙的泥石勉强糊着。
院内练武场的地砖碎裂了不少，也无人修葺。
家族产业凋零，只剩下几亩贫瘠的药田和一间门可罗雀的杂货铺子苦苦支撑。
林家现任家主林啸天，曾是林家百年来最有希望冲击筑基后期的天才。
然而十年前，一次探索黑水河上游未知区域的行动中，他身受重伤，修为从筑基中期巅峰跌落至筑基初期，至今未能恢复，更留下了每逢阴雨便隐隐作痛的暗伤。
自此，林家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迅速没落。
族中长老离心，年轻一辈青黄不接，连每年的“灵根启明”大会，都成了其他家族子弟耀武扬威、林家子弟黯然神伤的修罗场。
灵根启明大会，这是青石镇乃至周边区域最重要的盛事，每年秋分举行。
由镇上实力最强的三家（如今是赵、王、孙）共同主持，邀请枫叶城“青木门”派来的外门执事主持测试。
对于这个偏远小镇的孩子们来说，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拥有灵根者，哪怕是最普通的五行杂灵根，也有机会被青木门收为外门弟子，踏上仙途。
而若是能测出精纯度尚可的单灵根或双灵根，那便是鲤鱼跃龙门，整个家族都会随之沾光。
今年的启明大会，地点设在镇中心的青石广场。
广场中央，一座由整块青灰色岩石雕琢而成的古老石台静静矗立，上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和模糊不清的符文。
石台中央，放置着一个半人高的青铜圆盘，盘面刻满了繁复玄奥的阵纹，这便是测灵盘——决定无数孩子命运的“龙门”。
天刚蒙蒙亮，广场上己是人声鼎沸。
赵家、王家、孙家的子弟们穿着簇新的衣衫，在长辈和护卫的簇拥下，早早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少年少女们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期待，彼此交谈，目光不时瞥向那神秘的测灵盘。
他们的长辈则互相寒暄，言语间暗藏机锋，眼神里充满对自家子嗣的期许和对对手的审视。
相比之下，林家的队伍就显得寒酸而沉默。
家主林啸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面容刚毅却难掩憔悴，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忧虑。
他身边站着几个林家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七八岁，都穿着普通的布衣，神情紧张，带着几分怯懦和不安。
在周围其他家族子弟的喧嚣映衬下，他们像一群误入繁华街市的鹌鹑。
林啸天身边，站着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
他身形有些单薄，穿着一件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很干净的灰色短褂，露出的手臂能看到清晰的筋骨线条。
男孩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却异常沉静，像两口深潭，倒映着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却没有多少属于这个年纪的雀跃或惶恐。
他便是林啸天的独子——林默。
“默儿，”林啸天粗糙的大手轻轻按在儿子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莫要紧张。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林啸天的儿子。”
他的语气很稳，但林默能感觉到父亲掌心传来的微微汗意和那份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期望。
林默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早己习惯了沉默。
自从懂事起，家族中其他孩子的议论、镇上同龄人的嘲讽、甚至一些族老看向他时那毫不掩饰的惋惜与鄙夷，他都默默承受着。
他只知道，父亲为他付出了太多，顶着巨大的压力，耗费了本就不多的家族资源，只为让他打好基础。
今天，是证明的时候了。
“哼，装模作样。”
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从旁边传来。
说话的是林家三长老的孙子林虎，比林默大两岁，身体壮实，此刻正抱着胳膊，斜睨着林默，“一个连引气入体都磕磕绊绊的废物，能有什么好灵根？
别到时候连点光都冒不出来，丢尽我们林家的脸！
啸天叔，你在他身上浪费的那些淬体药材，还不如喂狗呢！”
他身边的几个林家少年也跟着哄笑起来。
林啸天脸色一沉，锐利的目光扫过林虎几人。
那目光中蕴含的筑基期修士的威压，让林虎等人瞬间噤声，脸色发白地低下头。
“管好你们自己。”
林啸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默仿佛没听见那些嘲讽，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石台上那古朴的青铜测灵盘上。
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日头渐高，广场上的气氛也愈发凝重。
终于，一声悠长的钟鸣响起，嘈杂的人声瞬间安静下来。
枫叶城青木门的外门执事，一位身着青袍、面容严肃、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王长老，在赵、王、孙三位家主的陪同下，缓步走上石台。
“时辰到！”
王长老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修仙者的威严，“青石镇，丙戌年，灵根启明，正式开始！
念到名字者，上前测试！”
测试按照家族顺序开始。
最先上场的是赵家子弟。
“赵家，赵铁山！”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昂首挺胸走上石台，将手按在测灵盘中央。
嗡！
测灵盘上代表“土”属性的黄***域骤然亮起，光芒稳定而明亮，占据了圆盘近三分之一的面积，其他区域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点。
“赵铁山，土系单灵根！
精纯度：中上！
炼气六层！”
王长老脸上露出一丝赞许，高声宣布。
“好！”
赵家家主赵雄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满脸红光。
赵家子弟更是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土系单灵根，这在青石镇己是难得的天才，足以保送青木门外门！
紧接着，王家、孙家的子弟也陆续上场。
王家一个旁系女孩测出了水系为主的双灵根，精纯度中等，炼气七层，也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轮到林家时，气氛明显冷了下来。
前面上场的几个林家少年，无一例外都是光芒极其黯淡、属性混杂的杂灵根，甚至有一个几乎没引起测灵盘任何反应，被判定为“伪灵根”，几无修炼可能。
王长老面无表情地报出结果，台下其他家族的窃笑声和议论声清晰可闻。
林家长老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林虎等人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林啸天紧抿着嘴唇，下颌绷紧，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石台，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
“林家，林默！”
王长老的声音终于念到了这个名字。
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穿着灰色补丁短褂的男孩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笑话般的戏谑。
林虎更是低声嗤笑：“看吧，废物上场了！”
林默深吸一口气，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中，迈着平稳的步子，一步步走上石台。
他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测灵盘前显得更加单薄。
他站定，抬头看了一眼王长老。
王长老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例行公事的漠然：“伸手，置于盘心，凝神静气。”
林默依言伸出右手，有些粗糙的小手稳稳地按在冰凉的青铜盘面上。
他闭上眼睛，努力调动着体内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
这是他苦练了数年基础炼体诀才积攒下的一丝力量。
一秒，两秒…测灵盘毫无动静。
台下的议论声和嗤笑声更大了。
“看吧，我就说！”
“果然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废物！”
“林啸天真是昏了头，把希望寄托在这种儿子身上…” 林虎更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林啸天的心猛地揪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嗡！
测灵盘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不同于之前的嗡鸣！
紧接着，令人惊愕的一幕发生了！
测灵盘上，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域，竟然同时亮了起来！
赤红、翠绿、湛蓝、土黄、白金，五种色彩的光点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在圆盘上杂乱无章地跳跃、闪烁、交织！
光芒并不强烈，甚至可以说微弱，如同风中的残烛，忽明忽灭，彼此冲突又交融，形成一片极其混乱、毫无规律可言的斑斓光晕！
没有哪一种颜色占据主导，没有清晰的属性轮廓，只有一片混沌、微弱、驳杂到极点的五彩光芒在盘面上无力地挣扎着。
整个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测灵盘上那前所未见的景象。
王长老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山羊胡微微颤动。
他死死盯着那片混乱的光晕，眼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
他主持启明大会数十年，测过无数孩童的灵根，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
这光芒微弱驳杂得连最低等的杂灵根都不如，却又同时引动了所有基础属性？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这…这是什么？”
台下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呼。
“五彩斑斓…但…好弱啊！”
“所有属性都有一点点？
但又都弱得可怜？”
“这…这算什么灵根？
废灵根中的废灵根？”
“哈哈哈，果然是个废物！
五彩大废物！”
林虎第一个反应过来，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打破了沉默。
紧接着，其他家族的少年们也爆发出哄堂大笑。
“五彩斑斓的杂灵根？
真是开了眼了！”
“林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出了这么个‘奇才’！”
“我看连杂役都没人要吧？
哈哈哈！”
嘲讽声、讥笑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石台上的林默淹没。
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按在测灵盘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睁开眼，看着盘面上那混乱微弱、象征着“毫无潜力”的五彩光芒，又看向台下那一张张写满嘲笑和鄙夷的脸孔。
沉静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失落和无措。
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否定的冰冷。
王长老皱着眉头，又仔细感应了片刻，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用他那毫无波澜的、宣判命运的声音，清晰地宣布道：“林家，林默！
灵根属性：五行驳杂！
精纯度：极低！
潜力判定：… … 无！”
“无”字出口，如同最后的丧钟。
哄笑声达到了顶点。
林啸天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绝望和痛楚！
他看着石台上那个在嘲笑声中显得无比孤独渺小的身影，那是他的儿子，他倾注了所有希望的儿子！
“噗！”
一口逆血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他握紧的拳头因为过于用力，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一滴殷红的血珠，无声地滴落在脚下斑驳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眼中的光，仿佛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