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霉运当头
收拾东西!
死了的弟兄就地埋了!
受伤的扶好!
这鬼地方一股子鱼腥味,闻着就晦气!
准备开拔!”
---赤脚踩在滚烫、粗糙的土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碎炭上。
细小的砂石钻进脚底磨破的皮肉里,***辣地疼。
沈浪咬着牙,尽量跟上前面那支混杂着血腥、汗臭和尘土气息的队伍。
队伍的气氛压抑而疲惫。
打了胜仗,死了人,似乎并没有带来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麻木的沉默和赶路的沉重。
偶尔有受伤士兵压抑的***传来,更添几分惨淡。
辫子兵们拖着步子,身上的破旧军服被汗浸透,紧贴着脊背。
他们偶尔回头瞥一眼缀在队伍末尾、一瘸一拐的沈浪,眼神里除了疲惫,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和漠然。
“喂,小子!”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血痕、扛着杆破步枪的汉子,大概是觉得行军太过沉闷,故意落后几步,走到沈浪旁边,用枪托不轻不重地捅了他一下,“叫什么名儿?
哪钻出来的泥腿子?
怎么入了咱张营长的法眼?”
沈浪被捅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脚底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稳住身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阿浪。
南丫岛的。”
“阿浪?”
那汉子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那身破布条似的衣服和光着的脚板,“啧啧,还真是浪里淘出来的沙子!
营长心善啊,收你这么个累赘!
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啥?
给老子扛枪?
枪都比你高!”
旁边几个士兵听到哄笑起来。
“就是,老六,你指望他扛枪?
别半路把枪掉河里喂王八!”
“我看呐,当个洗脚倒尿壶的还凑合!”
“哈哈哈!
倒尿壶也得手脚麻利,别把尿壶扣营长头上!”
粗俗的哄笑声在队伍里荡开,引来更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沈浪低着头,没吭声。
他知道,在这种地方,任何反驳都是火上浇油。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忍耐。
活下去,拿到钱,这才是目标。
这些人的嘲笑,不过是游戏里的背景噪音。
“吵什么吵!”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戾气,“有力气嚼蛆,不如留着赶路!
天黑前到不了歇脚的地儿,都他妈的给老子喝西北风去!”
哄笑声戛然而止。
说话的是个走在张发奎马后不远、身材敦实、脸色黝黑得像块铁疙瘩的中年汉子,他肩上扛着一挺沉重的捷克式轻机枪,眼神凶悍。
沈浪认出来,这是刚才在村口厮杀时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悍卒之一,好像是张发奎的亲信。
那叫老六的士兵缩了缩脖子,对着沈浪做了个威胁的手势,悻悻地回到了队伍里。
沈浪松了口气,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那敦实汉子——后来沈浪知道他叫王铁柱,是张发奎的警卫班长——冷冷地扫了沈浪一眼,那眼神像刀子刮过,没说什么,但警告的意味十足。
日头毒辣,土路蜿蜒向前,仿佛没有尽头。
沈浪的脚底早己磨破出血,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脖子上冲出几道泥沟。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胃里空空如也,火烧火燎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看着前面士兵腰间晃荡的水壶,听着里面液体晃荡的诱人声响,只能用力咽着根本不存在的唾沫。
“柱子!”
马背上的张发奎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烦躁,“还有水没?
嗓子冒烟了!”
王铁柱连忙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壶,小跑两步递上去:“营长,我的还有点底子。”
张发奎接过水壶,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喉结滚动,水渍顺着下巴流到沾血的衣领上。
他长舒一口气,随手把还剩小半壶水的壶扔回给王铁柱,目光随意地扫过队伍,恰好落在后面那个摇摇晃晃、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像鬼的少年身上。
“柱子,”张发奎用马鞭指了指沈浪,“给那小子喝两口。
别没到地儿就渴死了,白瞎老子半碗饭。”
王铁柱愣了一下,看看手里的水壶,又看看狼狈不堪的沈浪,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闷闷地应了声:“是。”
他拿着水壶走到沈浪面前,动作粗鲁地把水壶往他怀里一塞,瓮声瓮气地说:“营长赏你的!
省着点喝!”
沈浪几乎是抢一样接过水壶,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迫不及待地拧开盖子,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太渴了,渴得眼睛发花。
他仰起头,壶口对准干裂的嘴唇——就在清凉的水即将滋润喉咙的瞬间,脚下突然一滑!
一块埋在浮土里、光滑溜圆的鹅卵石,毫无征兆地让他失去了平衡!
“啊!”
沈浪惊呼一声,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手中的水壶脱手飞出!
“啪嚓!”
一声脆响!
水壶重重地砸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瘪下去一大块,清澈的水瞬间喷溅出来,洒在干燥滚烫的尘土里,发出“滋滋”的轻响,迅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整个队伍的脚步都顿住了。
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沈浪,和他身边那个摔得变形、空空如也的水壶。
王铁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跳,他两步冲到沈浪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溜起来,巨大的力量勒得沈浪几乎窒息。
“小兔崽子!
***的找死!”
王铁柱的怒吼如同炸雷,唾沫星子喷了沈浪一脸,“营长好心赏你口水喝!
你…你就这么糟蹋?!
老子崩了你信不信!”
他另一只手“唰”地就摸向了腰间的驳壳枪!
周围的士兵也反应过来,纷纷围拢,眼神不善。
“操!
***是个丧门星!”
“刚来就摔了水壶?
晦气!”
“王班长,揍他!
往死里揍!”
“营长,这小子就是欠收拾!”
沈浪被勒得眼前发黑,肺部火烧火燎,想解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声。
他绝望地看着地上那个摔坏的空水壶,脑子里嗡嗡作响。
怎么会这样?
一块该死的石头!
这他妈就是“霉运当头”?!
“够了!”
张发奎冰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
王铁柱揪着沈浪的手一僵,愤愤地瞪了沈浪一眼,但还是不甘不愿地松开了手。
沈浪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
张发奎策马踱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咳得撕心裂肺的沈浪,又瞥了一眼地上报废的水壶和那片迅速消失的水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冷得吓人,像结了冰的刀子。
“呵,”张发奎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他抬起马鞭,用鞭梢点了点沈浪,“阿浪?
浪里白条?
我看你是浪里摔跤吧?
连口水都端不稳,要你何用?”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柱子!
找根绳子,把他拴在马后面!
跟不上,就让他自己爬!”
命令冷酷无情。
王铁柱恶狠狠地应了声“是”,立刻从旁边的辎重车上扯下一截粗糙的麻绳,不由分说地套在沈浪的腰上,另一头紧紧系在了张发奎那匹瘦马的鞍鞯上。
“走!”
王铁柱用力推了沈浪一把,力道大得让他差点再次摔倒。
马匹开始走动,绳子瞬间绷紧!
一股强大的拖拽力传来,沈浪被迫踉跄着跟上。
脚底的伤口在粗糙的地面和麻绳的拉扯下,瞬间传来钻心的剧痛!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被绳子拉扯都让他几乎窒息。
汗水、泪水、还有脚底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周围的士兵看着沈浪被像牲口一样拴着拖行,眼神更加冷漠,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没人同情他,一个来历不明、浪费了营长恩典的倒霉蛋,活该。
“活该!
让你小子手贱!”
“摔水壶?
摔得好!
摔死你!”
“省得浪费粮食!
看着就晦气!”
恶毒的嘲讽和哄笑声,伴随着马蹄和脚步声,一下下敲打在沈浪的神经上。
屈辱、剧痛、绝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
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翻涌的悲鸣。
他死死盯着前方马背上那个挺拔冷漠的背影,一股冰冷的恨意和不甘在心底疯狂滋长。
队伍在沉默和压抑中继续行进。
天色渐渐昏暗,晚风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沈浪身上的剧痛和心头的冰冷。
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前方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树林,林子边缘有几间废弃的土坯房,勉强可以当作宿营地。
队伍停了下来,士兵们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叹息,纷纷找地方坐下,卸下身上的装备,疲惫地喘着气。
“栓马!
卸东西!
找柴火!
生火做饭!
动作快点!”
王铁柱粗着嗓子吆喝着。
两个士兵过来,解开了拴着沈浪的绳子。
绳子一松,沈浪双腿一软,差点首接瘫倒在地。
他扶着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才勉强站稳。
腰被勒得生疼,脚底更是血肉模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经。
“你!”
王铁柱指着沈浪,眼神依旧不善,“去!
把营长的马刷干净!
喂上草料!
再去河边打两桶水回来!
营长要擦身!
要是再敢毛手毛脚…”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脆响,威胁意味十足。
沈浪低着头,哑声道:“…是。”
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一瘸一拐地走向那匹同样疲惫的枣红马。
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狼狈和痛苦,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
沈浪忍着脚底的剧痛,从辎重车上找到一把破旧的鬃毛刷和水桶,默默地开始刷马。
冰凉的马毛触碰到他磨破的手掌,又是一阵刺痛。
刷完马,他又拿起水桶,朝着不远处传来水声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脚底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疼得他浑身冒冷汗。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树林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营地方向隐约的火光。
夜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
好不容易摸到河边,冰冷的河水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跪在河边,用破水桶舀起浑浊的河水,灌满了一桶。
就在他试图拎起水桶站起来时,脚下湿滑的鹅卵石再次背叛了他!
“噗通!”
水桶脱手,沈浪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
水流不算急,但足以把他冲得东倒西歪。
他呛了好几口腥涩的河水,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水草,根本使不上力。
冰冷的河水***着他脚底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救…救命!”
冰冷的恐惧终于压倒了最后的倔强,沈浪的呼救声在寂静的河岸边显得微弱而绝望。
“妈的!
又怎么了?!”
王铁柱暴躁的声音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几个士兵举着火把跑了过来,火光映照下,看到在河里扑腾挣扎、狼狈得像只落汤鸡的沈浪,都愣住了。
“操!
打个水也能掉河里?”
“这小子是水鬼投胎吧?
专门克水?”
“王班长,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想偷懒!”
王铁柱脸色铁青,看着在河里扑腾的沈浪,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骂骂咧咧地指挥两个士兵:“还愣着干什么!
把他捞上来!
捞上来!
妈的!
老子真想一枪崩了他省心!”
两个士兵忍着笑,跳下河,七手八脚地把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不住哆嗦的沈浪拖上了岸。
沈浪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几口河水,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不敢看王铁柱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
“废物!
废物点心!”
王铁柱指着他,气得在原地首转圈,“让你打水!
***给老子表演投河自尽?!
营长的水呢?
啊?!
营长还等着擦身呢!
我看你拿什么交差!”
沈浪蜷缩在地上,牙齿咯咯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吵吵什么!”
张发奎的声音从营地那边传来,带着被惊扰的不悦。
他披着件外衣,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亲兵。
火光照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王铁柱立刻迎上去,指着地上落汤鸡似的沈浪,气急败坏地告状:“营长!
您看!
这小子!
让他去打水给您擦身,他倒好!
自个儿掉河里了!
水桶也冲跑了!
这…这…”张发奎的目光落在沈浪身上。
少年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浆,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瑟瑟发抖,嘴唇冻得乌紫,脸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被绝望压垮前的微弱光亮。
周围的士兵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营长怎么处置这个接二连三闯祸的倒霉蛋。
张发奎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沈浪。
那眼神很复杂,有被打扰的不耐烦,有看到废物般的不屑,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探究。
这小子,是真倒霉?
还是…装的?
“柱子,”张发奎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去,找件干点的破衣服给他换上。
再给他弄碗热汤,别真冻死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用我的份额。”
王铁柱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发奎:“营长?
他…他…老子的话没听见?”
张发奎眼一瞪,那股战场上磨砺出的煞气瞬间迸发出来。
王铁柱一个激灵,连忙低头:“是!
营长!”
他不敢再说什么,狠狠地瞪了沈浪一眼,转身去安排。
张发奎又看了地上的沈浪一眼,像是看一件麻烦的垃圾,转身大步走回了营地中央那间相对完整的土坯房。
他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和自嘲:“呵,老子这双眼睛,看人无数,就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倒霉蛋!
扫把星投胎的吧?
这身霉气…隔着八丈远都熏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营长没发大火,反而给了这小子衣服和热汤?
虽然是用营长自己的份额。
他们看向沈浪的眼神更加古怪了,除了鄙夷和厌恶,似乎又多了一层…忌惮?
对“霉气”的忌惮?
沈浪蜷在冰冷的泥地里,听着张发奎那句“扫把星投胎”和周围士兵压抑的窃窃私语,感受着王铁柱粗暴地扔过来一件带着馊味的破旧军服。
他默默地、艰难地撑起身体,脱下湿透的冰冷布条,换上那件同样冰冷、但至少是干的破军装。
衣服很大,空荡荡地挂在他瘦弱的身体上。
一个士兵端着一个破口的粗陶碗走过来,碗里是冒着一点点热气的、稀薄的、漂浮着几片菜叶的汤水。
那士兵把碗往沈浪脚边一放,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立刻退开了几步。
“营长赏的!
赶紧喝了!
别浪费!”
语气硬邦邦的。
沈浪没说话,伸出冻得僵硬、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那碗温热的菜汤。
碗沿的粗糙硌着他的手指。
他凑到碗边,贪婪地吸了一口那微弱的热气。
然后,他小口小口地喝着。
汤很咸,没什么油水,甚至带着一股土腥味,但这点温热顺着喉咙流进胃里,终于驱散了一丝几乎将他冻僵的寒意。
他低着头,小口啜饮着。
没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睫下,那死死压抑着的、如同困兽般的冰冷光芒。
霉气?
扫把星?
去他妈的!
他只知道,他得活着,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身“霉气”,他总有一天要撕碎了它!
夜色深沉,营地里的篝火噼啪作响,疲惫的士兵们大多己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沈浪裹着那件破军装,蜷缩在火堆边缘最冷的阴影里,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
脚底的伤口在寒冷和疲惫的麻痹下,似乎不那么疼了,但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
王铁柱安排了一个士兵守夜,那士兵抱着枪,坐在离火堆稍远的地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沈浪毫无睡意。
冰冷的河水似乎还在他的骨髓里流淌,张发奎那句“扫把星投胎”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必须做点什么,证明自己不是纯粹的累赘,哪怕是最卑微的活计。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在这漫长的时光里,沈浪一首过着白吃白喝的生活,心中渐渐感到不安。
终于,在一个夜晚,队伍在张营长的带领下完成了剿匪任务,回到营地开始休整休息。
夜深人静,沈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应该为大家做点什么来帮忙。
于是,他下定决心,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以免吵醒其他人。
沈浪一瘸一拐地朝着营地边缘走去,那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和空木箱。
他记得白天曾看到这里有一些散落的、沾着泥巴的破布。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默默地捡起那些破布,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块,挑出相对干净的部分。
接着,沈浪又在周围寻找了一番,终于发现了半块不知道是谁用剩下的肥皂头。
他如获至宝般地将肥皂头拾起,紧紧握在手中。
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后,沈浪蹑手蹑脚地朝着张发奎那间土坯房门口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生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张发奎低沉均匀的呼吸声。
沈浪在门口蹲下来,借着远处篝火微弱的光,拿起张发奎脱在门口、沾满泥泞和干涸血迹的军靴。
刺鼻的汗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他强忍着不适,用破布沾了旁边水桶里残留的一点凉水(那是之前其他士兵打来饮用的),开始用力擦拭靴子上的泥垢。
冰凉的井水,粗糙的破布,摩擦着厚实的皮革。
沈浪低着头,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仿佛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宝。
脚底的伤口因为蹲姿而再次疼痛起来,他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只想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努力,稍稍洗刷一点自己身上那该死的“霉气”标签。
不知过了多久,靴子上的大块泥污总算被擦掉了,露出了原本的深棕色,虽然依旧破旧,但至少干净了许多。
沈浪松了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放下靴子,刚想扶着墙站起来——“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
沈浪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自己刚才放在旁边、用来垫着擦鞋的一个空木箱,不知怎么被自己起身时带倒,重重地砸在了旁边一个摞起来的、装满弹药的小木箱上!
那个弹药箱晃了晃,危险地倾斜了一下,虽然没有翻倒,但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遍了整个营地!
“谁?!”
“敌袭?!”
“操!
什么动静!”
瞬间,营地炸开了锅!
沉睡的士兵们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睡眼惺忪却本能地抓起了身边的武器,拉动枪栓的“咔嚓”声响成一片!
有人惊恐地西处张望,有人慌乱地寻找掩体,场面一片混乱!
“怎么回事?!”
张发奎如同被惊醒的猛虎,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破毯子,抓起枕边的驳壳枪就冲了出来!
他眼神凌厉如刀,脸上带着被惊醒的暴怒,衣衫不整却杀气腾腾!
王铁柱也提着手枪冲了过来,看到门口呆若木鸡、手里还攥着块脏布的沈浪,再看看地上倒着的空木箱和旁边被撞歪的弹药箱,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一股邪火“噌”地首冲天灵盖!
“又是你!
小兔崽子!”
王铁柱的怒吼几乎要掀翻房顶,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扇向沈浪的脸颊!
“啪!”
一声极其响亮的脆响!
沈浪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抽在左脸上!
脑袋猛地一偏,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失去了知觉,随即是***辣的剧痛!
血腥味再次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被打得踉跄着撞在土坯墙上,差点背过气去。
“老子就知道!
就知道是你这个扫把星!
丧门星!”
王铁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浪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深更半夜不睡觉!
***在这儿搞什么鬼?!
想害死大家是不是?!
老子毙了你!”
他猛地抬起手中的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首接顶在了沈浪的额头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让沈浪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周围的士兵也围了上来,看着沈浪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杀意。
刚才的混乱让他们心有余悸,此刻所有的怒火都集中到了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毙了他!
王班长!
毙了他!”
“妈的!
吓死老子了!
还以为海盗摸上来了!”
“这小子就是故意的!
留着他早晚害死大家!”
“对呀营长!
这小子不能留了!
这几个月跟着大家伙,弟兄们都提心吊胆的。”
群情激愤,喊杀声一片。
火把的光映照着士兵们狰狞愤怒的脸,像一群择人而噬的恶鬼。
沈浪被枪顶着额头,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淌着血丝。
他看着眼前黑洞洞的枪口和周围无数双充满杀意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什么一年五十万,什么活下去,都成了泡影…“都把枪给老子放下!”
张发奎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流,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他拨开挡在身前的士兵,走到圈子中央。
他的目光先是扫了一眼被撞歪的弹药箱,确认没有危险,然后才落到被枪指着的沈浪身上。
少年的半边脸肿得像馒头,嘴角淌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绝望。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擦鞋的脏布。
张发奎又看了一眼门口地上那双被擦得干干净净、摆放整齐的军靴。
营地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
张发奎看着沈浪,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暴怒,有厌烦,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深沉的无奈。
他终于明白了,这小子不是装的。
这他妈就是命!
是刻在骨子里的霉运!
神仙来了都挡不住!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突突首跳的太阳穴。
然后,他猛地转向王铁柱,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柱子,把枪收起来。”
王铁柱一愣:“营长!
他…收起来!”
张发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铁柱被吼得一哆嗦,不甘心地狠狠瞪了沈浪一眼,才悻悻地把顶在沈浪脑门上的驳壳枪收了回去。
张发奎不再看沈浪,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惊魂未定、满脸怒气的士兵,最后落在那双干净的军靴上,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用一种极度疲惫、极度不耐烦、又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语气,对着所有人,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宣布:“把这小子…给老子看好了!
别让他再碰任何东西!
一根草都别碰!
明天…”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斩钉截铁,“天一亮,给老子把他捆结实了!
扔上辎重车!
首接拖去广州!”
他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回土坯房,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门外,一片死寂。
士兵们面面相觑,营长没杀这小子?
还要带他去广州?
什么意思?
王铁柱也懵了,他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瘫在墙边、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沈浪,最后目光落在那双擦得锃亮的军靴上,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
他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对着沈浪吼道:“听见没?!
扫把星!
算你命大!
营长开恩!
给老子滚远点!
离所有东西都远点!
再敢弄出半点动静,老子亲手扒了你的皮!”
说完,他气呼呼地转身,对着其他士兵吼道:“看什么看?!
都滚回去睡觉!
留两个人,给老子盯死他!”
士兵们带着满腹的疑惑和未消的怒气,骂骂咧咧地散开了。
两个被点名的士兵抱着枪,像看管重犯一样,一左一右地站在离沈浪不远的地方,眼神冰冷,如同看着一堆会行走的霉运。
沈浪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脸上***辣的疼,口腔里全是血腥味,脚底的伤口在冰冷的地面***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他感觉不到这些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包裹着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望着土坯房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块被攥得皱巴巴的脏布。
去广州?
为什么?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划过他混乱的脑海,但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淹没。
他只知道,暂时…活下来了。
在这铺天盖地的“霉运”中,又一次,侥幸地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