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蕾娅，十二岁，跟随泰拉来到了石溪村，一个隶属于埃斯特领地的、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宁静小村庄。
这里没有圣殿高耸入云的尖塔，没有信徒们狂热的朝拜，只有泥土的芬芳和家禽的鸣叫。
对艾蕾娅而言，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粗鄙的噩梦。
“我曾是天启圣女艾蕾娅。
是圣殿的荣光，是万民的希望。
可现在呢？
圣力消失了，身份被剥夺了，我甚至连火都生不起来。
如果我不是圣女，那我到底是谁？
一个一无是处的、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废物吗？”
这句无声的质问，像毒蛇一样，日日夜夜啃噬着她那颗年幼而骄傲的心。
她将自己包裹在尖锐的沉默里，以此来抵抗这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世界。
而泰拉阿姨，似乎完全没有要“安抚”她的意思。
她把一个空空的藤筐塞进艾蕾娅手里，语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去屋后的树林里，把这个装满，晚饭前我要看到能烧一整晚的柴火。”
艾蕾娅的心中充满了尖锐的屈辱与怨恨。
她死死抿紧嘴唇，磨蹭着步伐走进了那片潮湿而陌生的树林。
每捡起一根粗糙的、沾着泥土的树枝，心中似乎就有一部分破碎的自尊随之掉落，被踩进腐烂的落叶里。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愤怒之中时，突然感觉到背后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声音没有停止，反而像是紧随其后般加快了。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将怀中抱着的几根木柴狠狠摔在地上，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般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愤怒地对着一棵大橡树吼道：“你干嘛跟着我！”
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从树后探出头来，他有一头温暖的栗色短发，一双像小鹿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脸上带着被抓包的窘迫和一丝憨厚的笑容。
他身上穿着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手里也抱着一捆柴火。
“我……我没有恶意。”
他有些结巴地解释道，“我刚刚看到有狐狸窜过去，担心你一个人……”艾蕾娅的怒火没有丝毫消减。
泰拉阿姨今天早上刚批评她连壁炉的火都生不起来，她正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发泄。
“你的头发真好看，”少年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是金色的，感觉……感觉到了晚上会自己发光一样。”
这句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赞美，让艾蕾娅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愣住了。
过去，人们赞美她，是因为她是“圣女”，赞美她的“神圣”与“纯洁”，那些赞美华丽而空洞。
这是第一次，有人只是单纯地说，她的头发很好看。
但她很快又重新筑起了防线，这是她保护自己唯一的武器。
“你管这么多干嘛！”
她恶声恶气地回敬道，以此掩饰自己瞬间的失神。
少年似乎完全没被她的态度影响，反而露出了更灿烂的笑容，仿佛她的尖刺只是无害的羽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诺亚·贝林，你可以叫我诺亚。”
艾蕾娅转过身，重新捡起地上的木柴，头也不回地盯着这个栗色头发的少年。
她看到他那副毫无心机的样子，和那甩也甩不掉的跟随，一个充满了鄙夷的词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你不叫诺亚。”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尖锐、更伤人一些，“你叫‘狗皮膏药’。”
说完，她便抱着柴火，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诺亚一个人在原地，困惑地挠着头。
那天晚上，艾蕾娅终于忍不住，在冰冷的厨房里，对正在处理食材的泰拉哭诉道：“泰拉阿姨，我不想做这些！
我应该是在圣殿里祈祷，为世人带来福祉的！”
泰拉没有回头，手中切菜的动作也未曾停顿。
她的声音和她手中的刀一样，冷静而锋利。
“那个‘应该’是谁告诉你的？
是圣殿，是神谕，是你的身份。
但现在，这些都消失了。”
她转过身，将切好的土豆块扔进锅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看着泪流满面的艾蕾娅，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平静。
“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学会如何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等你什么时候能不依靠‘圣女’这个名字，也能填饱自己的肚子时，再来谈你是谁。”
从那天起，艾蕾娅的***和眼泪，都被泰拉的冷酷无情彻底无视了。
而那个被她骂作“狗皮膏药”的少年，也真的像膏药一样缠上了她。
当她某天路过那间总是“叮叮当当”作响、散发着灼热气息的铁匠铺时，诺亚正赤着上身，挥舞着沉重的铁锤。
汗水顺着他年轻而结实的臂膀滑落，在锻炉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他看到了她，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脸上绽放出那个她熟悉的、毫无阴霾的、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然后举起黑乎乎的手冲她用力挥了挥。
他并没有因为她之前的失礼而有丝毫的不满。
他会在她家门口放上一束不知名的小野花；会在她提着沉重的水桶时，不由分说地抢过去；会在她因为生火失败而满脸黑灰时，递上一块干净的布巾，然后憋着笑被她追打。
他用他日复一日的问候，用他笨拙却真诚的关心，一点点地，将她那座冰封的世界，敲开了一道极其微小，却无比温暖的裂缝。
而泰拉，则用另一种方式，强行地将她拉回现实。
她教会了她分辨五谷，教会了她如何用最少的柴火煮熟一锅土豆，教会了她如何和邻居家的妇人交换鸡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艾蕾娅的生活，就由这两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诺亚带来的、如同阳光般温暖的、无来由的善意。
另一部分，则是泰拉带来的、如同大地般坚硬的、残酷的生存法则。
首到有一天，当泰拉第一次指导她，将磨好的麦粉和成面团时，艾蕾娅闻着那股朴素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麦穗香气，突然觉得，或许……或许作为一个“人”活下去，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她的手指陷进那团温暖的面团里，指腹传来细腻而微微黏手的触感，仿佛是在触碰某种柔软而有生命的东西。
每一次按压，面团便顺从地回馈着力量，缓慢而坚定地反弹回来。
她的呼吸不知不觉与手上的节奏一致起来，心口原本紧绷的弦，也在这种有规律的揉捏中松开了一点。
这一刻，她不再想着圣殿，不再想着失去的光环。
她只是单纯地感受着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力量——全部汇聚在这团面里，仿佛她也能像这面团一样，被揉合、被塑形、被烘烤，最终发出属于自己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