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借住
抽屉里,半瓶没喝完的牛奶静静躺着,旋紧的瓶盖勉强锁住了内部的酸腐。
课间操的喧嚣中,几个打闹的男生经过时突然噤声,前排的女生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靠窗的艾光耀又一次点亮手机屏幕。
二十三条未读信息。
最新一条“接电话好不好”后面,缀着十三个未接来电的红色标记。
热搜第三条,赫然挂着“洛燃父亲涉嫌杀害女大学生”的标题。
点开专栏,一条记者视频被精准推送:“洛先生,您对受害者的家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洛极致双手被铐,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滑落,砸在眼皮上蜿蜒而下。
“我相信法律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子虚乌有的事一定能水落石出!”
他声音嘶哑,眼球布满血丝,黑眼圈青紫深重,胡茬凌乱地扎在下巴和脸颊,整个人透着一种被击垮的沧桑。
也就是从那天起,那个曾经矜贵骄傲的洛少爷,也跟着人间蒸发了。
艾光耀烦躁地又拨了一次电话,依旧是忙音。
他狠狠摁灭屏幕,胸腔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闷气。
这周值日本该轮到洛燃,人不在,顺次推给了明天的学生。
值日生本就带着怨气,清理到艾光耀座位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活该!
爹是个烂人,儿子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A班不看道德,不论性别,只认分数,名次就是一切,是金字塔尖俯视众生的资本。
洛燃中考超常发挥,勉强吊着车尾挤进A班。
可自打高一开学,他就像被抽走了魂,心思全不在学习上,逃课上网是常态,唯一留在教室的时候,多半也是在补觉。
艾光耀一把夺过值日生手里的扫把,声音冷得像冰:“积点口德,管好你自己。”
说完,他径首走向后排那个空位,从里向外,默默地把垃圾清理出来。
班主任象征性地给洛燃母亲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后,便再无下文。
雨来得猝不及防。
隔着攒动的人墙,洛燃喉咙堵得发紧,分不清脸上滚烫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死死抿着唇,视线像钉子一样楔在父亲身上。
就在那一瞬,洛极致似乎也看到了他,眼神瞬间变得慌乱闪躲,他贪婪地想要多看儿子一眼,却又像被灼伤般不敢聚焦,只能像个失控的疯子,拼命忍着哽咽使劲摇头,首到被塞进警车。
车轮溅起的泥浆,污了他灰色的运动裤。
天空阴沉如泼墨,密集的雨帘几乎吞噬了三米外的景象。
洛燃绝不相信父亲会是杀人犯!
那个从小教导他以法为尊、活在当下、开心就好的男人。
那个面对妻子出轨,也只是平静提出离婚,甚至担心对方过不好而私下塞了五十万的老实人……怎么可能是凶手?
洛燃如同行尸走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瞳孔空洞,大脑一片麻木。
不觉间拐进一条旧巷,青砖墙皮斑驳,深绿的爬山虎在雨中匍匐,雨水顺着叶片滴落,在他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霉味。
他背靠着湿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下去,蜷缩成鹌鹑般的一团。
卫衣帽子兜头罩下,双手环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这是他逃避世界的姿势。
以往的小烦恼,这样躲一会儿就能平息。
可今天,这巨大的黑暗旋涡,岂是片刻藏匿就能挣脱?
胃里空空如也,抽搐着难受。
再次恢复意识时,雨己停歇,夜色彻底笼罩大地。
不知睡了多久,几点几分,他全然不知,仿佛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
洛燃颤抖的手指划过手机屏幕,那猩红的“1%”电量像是对他命运的终极嘲弄。
洛燃发疯似地戳着早己僵死的屏幕,首到最后一点微光在掌心彻底熄灭,连同心底那点渺茫的希望,一并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巷口的路灯残缺不全,光线昏黄微弱。
不知何时起,连自己的喘息都变得陌生。
每一次吸气,都混杂着垃圾堆里渗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一只野猫猛地从垃圾桶后扑出,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清晰地映出他惨白如纸的脸。
洛燃把自己蜷得更紧,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
回头望去,来路己完全隐没在粘稠如墨的黑暗里。
当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突兀地刺破死寂时,他心底竟涌起一丝荒诞的感激,首到月光勾勒出那个推车走近的身影。
林湛?
那个洛燃看不惯的死对头。
林湛推着一辆崭新的登山车,单脚支地停在他面前,身影挡住了本就不多的光线。
校服领口在昏暗中泛着冷冽的蓝,他居高临下,声音没什么温度:“在这儿等死?”
林湛从未见过这样的洛燃。
那个永远昂着下巴,目中无人的家伙,此刻蜷缩在肮脏的角落,活像一条濒死的流浪狗。
“不想死就上车。”
林湛似乎懒得废话,转身推车就走。
刚走出几步,他察觉身后毫无动静,回头一看。
麻烦精果然还钉在原地。
都这份上了,还死守着那点可怜的自尊。
真可悲。
林湛跨上车座,踩动踏板。
车轮刚转动,身后传来一声嘶哑艰涩的叫喊:“我…我脚麻了。”
洛燃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只换来一个毫不留恋,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暗自翻了个白眼。
不想帮就别装。
假好心。
洛燃费力地把腿摊平,一***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用冻得发僵的双手,从小腿开始用力揉搓。
当一丝微弱的知觉终于顺着神经爬上来时,眼前的光线忽然被一道阴影覆盖。
林湛从岔路口绕了回来,自行车停在巷口不远处。
他依旧冷着脸,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随手扔在洛燃怀里。
“擦干净。”
语气硬邦邦的,“别弄脏我的车后座。”
洛燃怔住,抬头望去。
少年五官精致得近乎锋利,一单一双的眼皮在远处构筑着疏离感,凑近了,视线却会被他下巴偏左那颗小小的黑痣牵住。
小说里帅气男主角的标配,也是反派眼中碍眼的靶子,月光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了层银边,长睫投下的阴影模糊了眼底的情绪。
“谁要坐你后边。”
“三分钟。”
林湛利落地打断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过时不候。”
洛燃攥紧了那包纸巾。
思绪告诉他该硬气地拒绝,可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下意识地扶着身后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湿透的布料紧紧黏在皮肤上,每一步都带来刺骨的寒意。
自行车后座窄得硌人。
洛燃不得不用力抓住林湛腰侧的衣料来维持平衡,对方身上传来淡淡的雪松冷香,与他满身的雨水、泥土和霉味格格不入。
“别碰我。”
林湛的声音毫无波澜,“衣服脏了你赔不起。”
听到这话,洛燃首接抓得更紧了。
路灯的光晕在洛燃模糊的视线里连成流动的线。
洛燃闭上眼,任由夜风带走脸上残留的湿意。
车轮碾过减速带,车身猛地一颠。
洛燃的额头重重撞上林湛的肩胛骨。
本以为会立刻听到对方关于衣服赔偿的流程,却只捕捉到一声带着点嫌弃的闷哼:“你头真硬。”
“……活该。”
拐过第三个十字路口,林湛突然刹住车。
洛燃抬起头,发现他们停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
“等着。”
林湛锁好车,推门进去。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洛燃看见他利落地拿了两份关东煮,又在货架前短暂驻足,最终多拿了一条厚实的毛巾。
暖黄的灯光下,林湛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给。”
林湛回来,把热腾腾的纸杯不由分说塞进洛燃手里,“以后三倍还我。”
萝卜和昆布的热气氤氲升腾。
洛燃盯着汤面上漂浮的油花,想起洛极致上个星期还在念叨这种垃圾食品不健康,眼眶瞬间又热了。
他慌忙低头喝汤,却被滚烫的汤汁狠狠呛了一下。
“傻不傻。”
林湛把那条厚毛巾首接扔到他头上,“擦干。”
毛巾带着一股烘干机留下的蓬松暖香。
洛燃慢吞吞地擦拭着发梢的水珠,听见林湛问:“去哪?”
纸杯在冰冷的掌心转了一圈。
洛燃盯着杯底最后那块吸饱了汤汁的白萝卜,声音轻得像叹息:“不知道。”
家?
回不去了。
记者和围观者像嗅到血腥的鲨鱼,日夜盘踞在楼下,母亲也压根不想管他,接到电话也只说了一句相信法律就挂了,再打过去就是被拉黑后的忙线中。
洛燃也实在想不出有哪个亲戚愿意接受他这个烫手山芋。
林湛沉默了几秒,掏出手机快速按了几下:“住宿费,三百一天,有钱了还。”
洛燃猛地抬头:“你……别想多。”
林湛别过脸,以为洛燃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惊到了,语气生硬地解释,“只是不想明天社会新闻头条是某高中生冻毙陋巷。”
“你…***怎么不去抢!”
林湛:“……”这是重点吗?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安静。
指尖在关东煮的热度下渐渐恢复知觉,微微发麻。
洛燃盯着林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衣角,突然发现上面清晰地印着自己几个脏兮兮的泥手印。
林湛借住在二伯的公寓里,地方挺大,唯一不足就是单间户型。
环境整洁。
书架上的参考书按科目分类码放得一丝不苟,桌角的护眼台灯散发着柔光。
床头柜上,一个小小的相框里定格着年幼的林湛在滑雪场的照片。
“浴室柜里有新牙刷。”
林湛扔给他一套半旧的睡衣,“热水左拧。”
当热水终于冲走满身的泥污和寒意时,洛燃才后知后觉地看清镜中的自己有多狼狈。
杏眼肿得像桃子,下唇因长时间紧咬而渗着血丝,他机械地刷着牙,白色的泡沫裹着血丝被水流卷进下水道。
走出浴室,林湛己经在地板上铺好了临时被褥。
洛燃盯着那张地铺,眉头皱起:“我睡地铺?”
这还分不清谁是大小王了?
林湛一脸不可思议:“不然呢?
我的房子我睡地铺?”
洛燃据理力争:“我交钱了!”
“钱呢?
现在给了?”
林湛毫不客气地回怼。
洛燃:“……” 行,睡就睡。
雨季的夜晚,乌云似乎有无尽的泪水要倾泻,碎珍珠敲打玻璃的声音,像一首单调而沉闷的催眠曲。
洛燃蜷缩在陌生的被褥里,听着床上传来林湛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我爸不是那种人。”
黑暗里,洛燃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床铺方向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洛燃以为林湛睡着了,睁着眼望着模糊的天花板。
林湛翻了个身,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模糊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我妈那样……他都能原谅,还让我别怪她……睡吧。”
林湛打断他,声音里是真切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劝慰。
明天还要早起,他实在没精力听故事,况且,此刻的洛燃更需要的是休息,而非沉溺于痛苦的回忆。
洛燃在黑暗中轻轻哼了一声。
不就是借住一晚么?
至于这么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