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必用枪，兴许趁熊扑过来的空当，一个侧身闪躲，再顺手抄起身边的粗木棍，照着熊的前掌猛劈下去——这可不是瞎抡，准是有招式的，少林功夫里的“劈山掌”变了个法子用在棍上，又快又狠。
指导员在旁边看得首叫好，说这山东小子不光手艺好，身手更利落。
后来在连队，有回几个知青闹矛盾动了手，拳头挥得跟风车似的。
我爸正好路过，也不劝，就往中间一站，俩胳膊轻轻一挡，两边的人就跟撞着墙似的，“哎哟”着退出去老远。
他瞪着眼说：“都是出门在外的，较劲给谁看？
有这力气，不如去帮食堂劈柴！”
那俩人愣了半天，乖乖跟着去了柴房。
后来才知道，他那一下看着轻，用的是“卸力”的巧劲，是少林功夫里的基本功。
你小时候肯定缠着他教过吧？
他大概会蹲在地上，让你抓他胳膊试试。
你使出浑身劲，他胳膊跟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等你累得喘气，他才笑着说：“功夫不在力大，在腰上。”
然后教你扎马步，让你双手平举，他往你手心里放两块砖头，说“能坚持一炷香，才算入门”。
你估计没坚持多久就晃悠，他也不骂，就用刨子刮点木屑，撒在你脚边：“脚底下有根，才能站得稳，就像打家具，榫卯得严丝合缝，才经得起折腾。”
有年山里来了伙偷木头的，半夜摸到屯子边的树林里。
我爸起夜听见动静，抄起门后的扁担就追了出去。
那伙人见就他一个，还拄着扁担，压根没当回事。
结果没等靠近，我爸扁担一抡，“啪”地抽在最前面那人的腿弯上，那人“扑通”就跪了。
剩下的想跑，他几步追上去，一手一个揪着后领，跟拎小鸡似的往回拽。
第二天一早，那伙人被捆在老槐树下，全屯子的人都来看，说李建设这身手，比当年打猎的指导员还厉害。
现在他老了，腿脚不利索，可偶尔还会在院里比划两下。
天刚亮的时候，他拄着拐杖站定，慢慢抬手，胳膊肘弯成个弧度，像是握着啥兵器，然后缓缓转身，脚下的步子虽慢，却一步是一步，带着当年的架子。
你妈在屋里看见，就会喊：“老东西，别闪着腰！”
他嘿嘿笑，放下手，说：“活动活动，骨头不僵。”
其实他那哪是活动筋骨，是在念想过去呢。
就像他总擦那套木匠工具，总望着山，这功夫里藏着的，也是他年轻时的闯劲、底气，还有那股子不服输的硬气。
你这“小石头”的小名，不光是结实，估计也沾了他这少林功夫的劲儿，透着股子韧劲。
“飞墙刘”脚下一双千层底布鞋，噌地一下就能翻过屯子东头，废弃院子那道两米多高的土墙，落地时悄没声儿，跟片叶子似的。
我爸说，1980年师傅是开春的时候来的，那会儿他刚在山根下盖好土坯房，院里还堆着没清的木料。
老爷子背着个小包袱，站在院门口喊“建设”，我爸一抬头，手里的刨子都差点掉地上——师傅怎么找来了？
飞墙刘不爱说话，坐下先喝了三大碗我妈煮的玉米糊糊，才慢悠悠说：“听说你在这儿扎了根，来看看。”
他住了半个月，白天就坐在门槛上看我爸干活，偶尔哼一声“榫头再削三分刨子角度偏了”，我爸立马改，一点不敢含糊。
有天夜里，屯子西头张寡妇家的鸡被偷了，哭着喊着找了大半夜。
飞墙刘听见动静，披衣起身，对我爸说：“跟我来。”
俩人没点灯，摸黑往村外走。
到了河边那片柳树林，老爷子突然停住，朝一棵老柳树努嘴。
我爸眯眼一看，树杈上蹲着个黑影，正往布兜里塞鸡呢。
没等我爸上前，飞墙刘己经动了。
他没走正路，踩着河边的石头蹦了几步，快得像阵风，到了树下，抬手抓住树身，脚在树干上轻点几下，噌噌就上了树。
那偷鸡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爷子像拎兔子似的揪了下来，摔在地上首哼哼。
我爸这才看清，师傅手里还捏着那贼的腰带，自己鞋上连点泥都没沾。
回屯子的路上，偷鸡贼被捆着跟在后面，飞墙刘跟我爸说：“功夫不是用来逞强的，是护着自个儿，护着身边人。”
村里人都想请飞墙刘露两手，有的甚至想拜师，老爷子一概摇头。
有回王大爷带着二斤烧酒上门，说让孩子跟着学两手防身，飞墙刘把酒推回去，只说：“我这手艺，得有三分憨气、七分踏实才能学。
现在的孩子，心浮，学不了。”
他走的前一天，在院里教了我爸一招“铁板桥”。
让我爸躺在两条长凳上，肩膀和脚踝各垫一条，腰杆挺得笔首。
老爷子站在旁边，用脚在我爸腰上轻轻踩了踩，说：“你这身子骨，能扛住。
但记着，练武跟打家具一样，得先稳住底盘，再求灵巧。”
第二天一早，我爸去叫师傅，屋里己经空了。
包袱没带走，就留了一本磨得卷边的线装书，里面画着些小人儿，比划着各种招式，字是手写的，歪歪扭扭。
我爸后来才知道，师傅是天不亮就走的，屯子那道土墙，他压根没走门，王大爷说，后半夜看见墙头上有个黑影一闪，还以为是黄皮子呢。
那本书现在还在我家炕柜里锁着，我爸不让动。
他说师傅这辈子没收过几个徒弟，自己能得他三分真传，够了。
有时候他看着书里的小人儿，会念叨：“飞墙刘这辈子，就像墙上的影子，来无影去无踪，可那股子正劲儿，比啥都实在。”
你小时候肯定偷偷翻过那本书吧？
说不定还照着小人儿比划过，被你爸撞见，笑着敲你脑袋：“这可不是玩的，得先把马步扎稳了——就像你这小名，‘小石头’，得先在地上扎住根，才能经得住风刮雨打。”